洪兆惠

这两天浏览《斯坦纳回忆录：审视后的生命》。这书不好读，有在陡峭山崖上攀爬的感觉。它是斯坦纳对自己思想经脉和精神历程的回溯，读懂它，需要充裕的思想储备。读时内心紧张，感觉自己在人文领域欠缺太多，大有文盲的惶悚和羞愧。翻过全书之后我琢磨：斯坦纳作为文学批评和翻译理论的一代宗师，他是怎么完成自己的？先想到他的起点，于是重读第二章，这一章叙述家庭特别是父亲对他的影响。

斯坦纳的父亲原是奥地利中央银行资深法务人员，谙熟投资的金融技巧和企业的财务技术。他虽然不是人文学者和大学教授，但对思想史却有浓厚兴趣，并热衷学习语言，对文学艺术有很好的感受力。他“慎重地以创造启发的方式”教育斯坦纳，要求斯坦纳读书就要把一本书读完，并写下摘要，经他检查过后，才能再买新书。如果斯坦纳读不懂其中段落，父亲就让他大声读，并不时提示点拨，通常那个段落读完后，什么意思就明白了。如果还不懂，父亲就让他抄写，抄完了，便豁然开朗。

《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斯坦纳的终生读物。也在这本回忆当中，斯坦纳告诉读者，托尔斯泰也是《伊利亚特》的杰出读者。6岁时读《伊利亚特》，斯坦纳由父亲带着。这之前，父亲早就讲过《伊利亚特》的故事，斯坦纳对这本书有着强烈的阅读欲望，但父亲不允许他看。这时，父亲打开《伊利亚特》的译本，给他读第21卷，读着读着，父亲停下来，一脸沉重和无助。父亲指着书中的一行说，最要紧的地方译本没有翻译出来，这是所有翻译的问题。荷马的希腊文原作也放在桌上，摊开着，旁边还有字典和方法入门。父亲说：“我们是不是该自己来解释这段棘手的文字？”于是，父亲拿起儿子的手指，指着那段希腊文朗诵起来，然后让儿子学着读，反反复复。这一段，就是阿喀琉斯杀死跪着的吕卡昂前说的那段话。熟悉了这段希腊文之后，父亲又提议，干脆把这段背下来吧。从此，阿喀琉斯这段“温柔的恐怖”的话，永远铭刻在斯坦纳的心中。

从开蒙起，斯坦纳就树立了一个信念：“学习和渴望了解是最自然不过、最重要的理想。”他的童年生活是在学习中度过的，童年对于他，“是一场繁重学习的庆典”。

这就是斯坦纳的起点。他起点之高，令人羡慕，也让人望尘莫及。我们很多人没有这样的家庭，斯坦纳的父亲优秀，母亲也不平庸，斯坦纳在回忆录中动情地写道：“我美丽动人的妈妈通常以某种语言开头，以另一种语言结尾。”斯坦纳从小就用法、英、德三种语言读书，这是很少有人能够比得了的。但有一点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到，那就是读书从一开始就读经典，不碰平庸书和烂书。

放下书，我想象自己重新活一次。6岁读不了荷马，那16岁或26岁一定要读，而且是精读，像斯坦纳和托尔斯泰那样成为荷马的杰出读者。与经典为伴，成为经典的“杰出读者”，肯定快乐幸福。一个人一旦得到经典的奥义，就不会平庸。我还想象回到30年前，重新陪伴儿子读书。我会学着斯坦纳父亲的样子，循循善诱，把儿子的注意力引到经典上，与他一起深入经典，汲取精髓。

最近，斯坦纳的另一部代表作《巴别塔之后：语言及翻译面面观》中文译本出版。我想知道这部研究语言和翻译理论的著作在他生命中的位置，所以浏览《斯坦纳回忆录：审视后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