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群

远在1335年，时为蒙元天下，有一部号称“读书工程”的著作，刊刻于甬东家塾。这是一本类似于今日“教学大纲”的书，作者身处元代多元文化的社会状况之中，针对当时社会基础教育的混乱状况，上承《朱子读书法》，兼采历代儒生学习精华，结合自身教学实践，历经20年增删修订，最终形成这部三卷本的著作。它就是程端礼所写的《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以下简称《日程》）。

程端礼，字敬叔，号畏斋，元鄞县人。他生于南宋咸淳七年，即蒙元统一中国前九年。他的父亲程立是宋代进士，宋亡后，多次受到元朝廷举荐，但他终究不肯丢失气节，身事二姓，时为江南儒士风度。再者那一代文人担忧文化断绝，许多人投身教育事业。早年的程端礼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元史·儒学传》中记有程端礼与弟弟程端学的事迹，说他“幼颖悟纯笃，十五岁，能记诵《六经》，晓析大义。”但蒙元统一中国后，迟迟不开科举之门，令青年一代苦闷万分，程端礼即有诗《春日》云：“年少逢春日，欢呼喜欲狂。随人折花柳，约伴钓池塘。三十忽在眼，万愁摧我肠。至今春日至，转觉意茫茫。”无奈之下，他只好沿袭前辈遗风，开办学馆，教习后学。后来他有幸成为学官，名声渐起，学生甚众，曾为稼轩书院、江东书院山长。时人评价程氏兄弟二人的学问，有称其为“洛下二程再现”及“后二程”，如元张仲深《哀故程敬叔》云：“敬叔、时叔兄弟齐名，人称为后二程。”说他们学理深厚，直追程颐、程颢。清代王呈祥《尊经阁祀典录》有记，当时的书院中，曾经供有程端礼的牌位，地位仅次于朱熹。据载泰定年间，元文宗尚未继任时，曾经派遣身边的子弟，向程端礼学习儒学，还赐予他贵重的礼物。

再说程端礼师承。他早年师从史蒙卿，史氏是小阳与大阳的学生，阳氏是爰渊的学生，而爰氏是朱熹的亲传弟子。如此一脉下来，程端礼做学问，一直对朱熹顶礼膜拜。比如《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中，辑录出程端礼《畏斋集》六卷，《四库提要》写道，程端礼将朱熹尊为群学之宗，离开了朱熹的学说，“律而坏，词而绝。自朱子出，而古诗遗意复见。盖朱子之学不在乎诗，故其作有自然之妙，讽咏劝惩之实。”显然程端礼对朱熹的赞誉有些过重，所以《四库提要》评道：“以晦庵一集律天下万世，而诗如李杜，文如韩欧，均斥之以衰且坏。此一家之私言，非千古之通论也。”

《四库全书》还收录程端礼的另一部著作，即《日程》。此书对朱熹教育思想推崇备至，完全依据《朱子读书法》编写家塾的教学纲要，并在序文中赞道：“盖一本辅汉卿所粹《朱子读书法》修之，而先儒之论有裨于此者，亦间取一二焉。嗟夫！欲经之无不治，理之无不明，治道之无不通，制度之无不考，古今之无不知，文词之无不达，得诸身心者，无不可推而为天下国家用。”《元史》还写道：“所著有《读书工程》，国子监以颁示郡邑校官，为学者式。”这里所谓《读书工程》，就是那部《日程》。

今天翻看这部小书，奇异之处多多。一是书名多，据罗玉梅统计，有十余个不同的书名见诸记载，如《读书纪年工程》《读书工程》《进学规程》《读书日程》《程氏分年日程》等。这与此书从面世到定稿刻印，历经20多年不断修订有关。二是刻本多，据徐雁平统计，有20多个不同的刻本，其中元刻本一种，明刻本一种，清刻本十八种等。此中清刻本最多，与清代理学复苏有关。三是对后世影响巨大，如书中改变以往临摹碑帖传统，将影写名家法帖作为书法教育的主要途径，即以《千字文》当作写字教材，至今仍有影响。再如明代初年，朱元璋与刘基创制八股文，作为开科取士的手段。追溯其源流，从内容到形式，我们也可以在程端礼的书中找到根据。四是效仿之作很多，如清代《钦定蒙学堂章程》《奏定初等小学堂章程》等官方教学大纲，都可以见到程氏《日程》的影子。

今人评价《日程》，称它是我国古代最具体的课程表；是元代制定的一个学校教学计划，在过去中国教育史上是很少有的；元明清三代一个典型的教学计划，其影响却远不止于私塾，当时的官学也曾参照此教学程序和计划进行教学。那么，它究竟是一部什么书呢？

首先在《日程》中，有几个基本概念。一是分年，即将教育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8岁之前，相当于学前；第二阶段是8岁至15岁，相当于小学；第三阶段是15岁至23岁，相当于中学至大学。二是日程，即指学生每周、每天的学习计划和程序。“周”是划定不同的读书周期，如读经书，每四天为一周，其中3天读经书，一天用来习字与演文。读史书，每五天为一周，其中3天读史书，两天用来复习经、传、注。读文章诗歌，每六天为一周，其中三天读诗文，两天复习经、传、注，一天复习史书。作举业十天为一周，其中九天读书，一天练习写文章。“天”是将一日划分为早上、白昼、晚上三个单元，早晚主要是自习诵读，白昼为授课时间。三是《日程》中还设计了五种表格，即读经日程表、读看史日程表、读看文日程表、读作举业日程表、小学习字演文日程表，构成每一个学生的学习进程簿，每天认真填写，供老师每日检查。

其次在《日程》的正文之前，列有五段“纲领”，引领全书。一是“白鹿洞书院教条”，朱熹作，内容包括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讲明义理以修其身, 然后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 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二是“程董二先生学则”，内容包括居处必恭，步立必正，视听必端，言语必谨，容貌必庄，衣冠必整，饮食必节，出入必省，读书必专一，写字必楷敬，几案必整齐，堂室必洁净；相呼必以齿，接见必有定；修业有余功，游艺有适性；使人庄亦恕，而必专所听。三是“西山真先生教子斋规”，内容包括学礼，学坐，学行，学立，学言，学揖，学诵，学书。每一条下面有具体的解说，如“学诵”：专心看字，断句慢读，须要字字分明，毋得目视东西，手弄他物。四是“朱子读书法”，内容包括居敬持志，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著紧用力。五是“果斋先生言论”，内容包括尚志，居敬，穷理，反身。

最后略说《日程》三卷正文。第一卷讲8岁以前阅读书目，应该是《性理学训》，而不是世俗的《蒙求》《千字文》。8岁以后先读《小学》，次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及《孝经》，再读《易》《书》《诗》《仪礼》《礼记》《周礼》，以及《春秋经传》，以上大约需要六七年之功。15岁以后再读《四书注》，并抄读以上经书,约用三四年之功。第二卷讲在读经的基础上，学史、学文的程序，先读《资治通鉴》，次读韩愈文章，再读《楚辞》。之后“以二三年之功专力学文,既有学识，又知文体,何文不可作”。再练习“科举文字之法”，准备应试。第三卷收录王柏所辑《正始之音》，又录朱熹《学校贡举私议》《朱子调息箴》，最后录《集庆路江东书院讲义》。

元明清三代，程氏《日程》影响很大，比如清末梁启超有《读书分月日程》，章太炎有《中学读经分年日程》，无论文题，都明显有程著的影响。“五四”运动以后，此书几近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