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伯 教我识字

辽宁日报 2020年10月21日

插画 胡文光

刘 齐

抗战时,我的父亲刘黑枷从东北流亡到四川,在三台的东北大学国文系读书。他有一个同学,名叫胡鹏,长父亲两岁,湖南娄底人,东大经济系学生。二人所读虽非一个专业,籍贯、口音、爱不爱吃辣椒酸菜亦无法趋同,但一起参加读书会,开展抗日救亡宣传,彼此建立了很深的友谊,从那时起数十年不渝。作为晚辈,我也可以做个旁证。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20多岁,在沈阳一家国企当过几个月的供销人员。一次我到南方出差,父亲说,如去长沙可代他看望一下胡鹏先生。父亲不知老同学的确切消息,只是隐约听说,他在湖南省图书馆任职,什么职,不清楚,但毕竟任了一个职,而父亲的工作安排一直没有着落,窝在辽西荒村。

没有胡先生的住址,更没有他的家庭电话,怎么才能联系得到?我住的旅馆倒是有一本公用电话簿,三翻两翻,找到湖南省图书馆的办公室电话,哗哗拨了号码。不知是老天爷心有所动,想帮东北小子一个忙呢,还是原本就有好心人等在一旁,总之电话那头非常热情,不但告知省图确有胡鹏这个人,而且细心指点如何寻找胡宅。当时我对电话里的这名陌生工作人员非常感激,多年后的今天,我要再道一声谢谢。按照他的指点,我左拐一个弯,右穿一条巷,很快找到了地方。记得当天长沙落了雨雪,很冷,地上黑而泥泞,天上铅灰一片,有如特大号铝锅压顶,我却比蓝天白云阳光明媚时还要愉快。

胡鹏前辈文雅,凝重,不说话时像老干部,一说话更像。许多东北人辨识官员有个笨法儿,你得说南方话,至少要说关里话(山海关以里),口音越往南靠,官就可能越大。我们单位有个军代表,在部队撑死也就是个营职,但他说南方话,大家就高看他一眼,他念稿念出白字也不敢纠正。据说广东那边正相反,那边南下的四野军官多,说北方话就很牛。

胡鹏前辈见我来了也很愉快,但没有比较亲近的肢体表现比如握手。依我愚蠢的、模式化的想象,胡老伯似乎会抱住我的臂膀,端详一会儿说:“唔,像,像黑枷年轻时的样子。”没有,没这个情况,老先生只是微笑,用北方人听来颇有感觉的“湘普”,也就是湖南普通话,询问他老同学的现状,留老同学的儿子吃便饭。我们没按当时的主流话语说形势大好,而只是聊家常,父母在农村住的土屋是几间房,吃的是井水还是河水,诸如此类。胡老伯和父亲两个当年的热血青年,之所以志同道合,结为好友,政治无疑起了关键作用。他们那时的政治是抗战,抗战是那时最大的政治。可是谁能料到,几十年以后,胡老伯和他好友的儿子相见之时,却只是聊些家常。

聊了一会儿,无意间,胡老伯说了句湖南方言,见我没懂,他站起身,四处找笔。我爸在这种情况下也爱找笔或是词典。找到笔后,胡老伯写下两个工整而艰深的大字:“娭毑”。当晚停电,那个年代总停电,烛火被胡老伯带出的风弄得一跳一跳的,他的身影便也跟着跳。见我仍然发愣,他清清嗓,力求使自己的吐字真楚一些,并用人物关系打比方,终于让我明白,这个发音接近“埃及”的词汇,是湘人对老年妇女的一种尊称。那一刻,我觉得远方的父亲跟他的这位同学果然是同学,难怪是同学,“同”得相当可信,相当可亲。数年前父亲最艰难的时候,有一晚也是停电,我们小孩子在黑暗和寒冷中聊天,我说了个成语:否极泰来。父亲在单位锅炉房撮了一天煤,已在隔壁睡下,这时突然推开门,穿着短裤,光着两条瘦腿,就着窗外的微光说,“否极泰来,不念fǒu极泰来,念pǐ 极泰来。”

网上查到,胡鹏1972年以后,历任长沙市教育局局长兼党委书记、长沙市委宣传部部长等职。1978年,也就是我拜访之后不久,胡老伯就因病去世了,终年仅有60岁。网上一篇人物介绍对他有这样的评价:“为民执言,深受群众拥护,尤其在知识界享有较高的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