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私塾获新生 母亲夙愿终得偿

辽宁日报 2020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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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萌(左一)和辽西红山文化爱好者一起研讨。本报记者 胡海林 摄

曹萌和母亲在旧宅前合影。(采访对象提供)

曹萌(右一)和两位兄长在书院门前。 本报记者 胡海林 摄

本报记者 胡海林

核心 提示

这是一个“耕读传家”和母子情深的故事。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农村妇女,在夫家执掌家族私塾数年,带着对文化的尊重和渴盼,认定让孩子“念大书”才是立世之本。由于历史原因,私塾后来关闭。在人生暮年,她重建私塾的愿望愈发强烈。辞世数年后,已成为博士生导师的儿子遵母遗愿,在家族私塾旧址上,重建起一座公益性质的书院。

金秋时节,辽西大地一片丰收景象:玉米秆上挂着沉甸甸的棒子,谷子地里谷浪随风翻滚,树上的苹果染了红霜……

朝阳市建平县青峰山镇兴隆地村,在庄稼和树木的掩映下,一座青砖黛瓦的小院儿显得异常幽静。门檐上的“红山书院”和大门两侧的对联,显露了它与众不同的文化气质。周末的时候,书院里最为热闹,村里的孩子都喜欢来这里阅读、交流和游戏。

书院的主人名叫曹萌,是从事少数民族文学传播学研究的教授、博士生导师。1835年,曹氏家族在这里创建了一间私塾。这间私塾因历史原因关闭73年后,终于又获得新生——在家族私塾旧址上,曹萌重建起一座公益性质的书院,而书院背后,是一段“耕读传家”和母子情深的故事。

难忘的“私塾时光”

1959年,曹萌出生于建平县农村,虽然没有在自家私塾求学的经历,但院子里几间常年挂锁的房屋,总是充满着神秘的色彩。透过浅浅的窗棂,可见屋里的物件上布满灰尘,但并不影响曹萌和小伙伴们在院里撒野玩耍的心情。

随着年岁的增长,曹萌慢慢知道,这几间屋里常驻的是母亲的遗憾。也正是这些遗憾,成为她督促儿子努力学习的力量,一路艰辛走来。

“我父亲在这间私塾里念过3年书,这让他成了十里八村的文化人,后来到乡政府做文员,继而到县城工作。”曹萌说,“听父辈讲起私塾创建于1835年,当时没觉得什么,越长大越觉得有意义。”

曹萌母亲谢彩莲与私塾结缘,始于18岁时嫁入曹家。“她虽然没有文化,但骨子里是尊重和崇尚文化的,当年曾拒绝了大户人家的提亲而嫁给父亲,一是觉得我父亲是个文化人,二是家里有私塾,子女教育没问题。”忆及母亲,曹萌无限感慨。

虽然谢彩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她聪慧善良,过门不到两年,公婆便将私塾的经营权交给了她。

说是私塾,但并不只接收曹氏子女,附近的一些孩子也被送来接受启蒙教育。谢彩莲不仅对穷人家的孩子实施学费减免,而且对学习优秀的孩子给予奖励。孩子们的读书声、玩乐的嬉戏声充盈着院子,到处都是朝气蓬勃的样子,谢彩莲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1947年,随着建平县解放,政府对旧的教育体制进行改革,曹家私塾被关闭。谢彩莲一度无所适从,而后,其长子曹振林出生。曹振林聪明过人,见到书本就喜欢,这点燃了谢彩莲倾其所有供孩子读书的热情。

十多年间,谢彩莲像当年管理私塾那样管理曹振林的学习,有时甚至悄悄地去学校的窗下观察大儿子的表现……

鼓励孩子“念大书”

曹振林聪明好学,是中学里为数不多被选派到北京、井冈山参加活动的尖子生。这是谢彩莲的骄傲时光。

然而好景不长,1966年夏季的一天,曹振林扛着行李回到家中。面对母亲的疑惑,他耷拉着脑袋说:“学校解散,学生们都去‘闹革命’了!”

“我当时已经7岁,对当天的情景记忆深刻。听到大哥的这句话后,母亲手中的陶盆砰然落下,碎了一地,她一下子就蹲坐在了地上。我现在理解,碎的不是母亲的陶盆,而是她的梦。”曹萌说。

后来,曹振林因去过北京、井冈山,成了方圆几十里见过世面的年轻人,且念过书,被选拔为乡村的电影放映员。电影为山村孩子们打开了精彩的世界,曹振林很快成为孩子们的偶像。

一天,曹萌用泥巴做了一个像哥哥电影放映机那样的东西,给村里的小伙伴们“放电影”。母亲冲过来摔碎了他的“电影放映机”,猩红着眼喊道:“你就这点儿出息?作业都做了吗?”那一刻,曹萌想起母亲两年前陶盆落地的场景。

曹萌清醒了,意识到自己应该努力学习,“无论是对哥哥还是对我,母亲都在期望我们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

1978年,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曹萌考上了辽宁省第一师范学院朝阳师专班(今朝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一时间,他成了曹家人最大的骄傲。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母亲早早地起来,推起石磨一圈圈地磨豆腐,下午又跑到供销社商场给曹萌做了一身的确良的新衣服。

在朝阳师专班念书的一天,曹萌正在教室里学习,不经意间一抬头,发现母亲出现在教室门口,还背来了半袋子他爱吃的地瓜干。两位老师对她说:“您儿子记忆力和理解力都很出色,又肯用功,如果把外语学好了,绝对是个考研究生的料。”老师的评价,让谢彩莲满脸兴奋。

“啥是外语?啥地方能学?”“能念大书的话,妈咋都供你!”在送母亲去火车站的路上,母亲一遍一遍地向他询问,“读研究生是不是就是念大书?”

没过多久,曹萌在学校收到大哥寄来的家信,信中还夹着15元钱,并捎来母亲的几句话:“三儿,拿这钱买个收音机学外语吧,不用再蹭别人的了……”

参加工作做乡村中学教师后,曹萌依然保持着学习的习惯。工作第二年,曹萌开始了考研之旅。第一次考试失败,母亲煮了鸡蛋安慰他:“加把劲儿,明年再考。”第二次考试仍以失败告终,母亲还是煮了鸡蛋给他吃:“这大书,你肯定能念上,妈相信你。”

第三年,曹萌终于如愿考上哈尔滨师范大学的研究生。接过儿子递过来的录取通知书,谢彩莲轻轻抚摸着信封,泪眼婆娑:“我管私塾那几年,就盼着咱家能出个念大书的人啊……”

一把保管了66年的钥匙

1987年,曹萌研究生毕业后被分配到锦州师范学院(今渤海大学)教书。工作步入正轨后,他把母亲接到锦州,母子俩常常一唠就是大半夜。

有一天,看着曹萌正在备课,母亲认真地说:“我听邻居讲,你们学校里还有教授呢,你念的书还是不够。”这句话让曹萌心中一颤,认真思考起自己的人生规划,并立志不能安于现状、故步自封。

又是三年苦读。1991年,曹萌以优异的成绩如愿考上南开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在他的鼓励下,身为中学教师的妻子,也考入南开大学攻读硕士学位。

“当时我俩的孩子才5岁,我们去天津上学,一度很担心孩子的生活和学习问题。母亲二话没说,就把孩子带回了农村,让我们到学校安心读书。”曹萌说。

博士毕业时,曹萌在答辩论文的后记里这样写道:“母亲为了让我能在南开安心读书,艰难地拐着一双小脚,帮我照顾残疾的儿子。一次,为了挡住突然蹿出的恶狗扑咬儿子,母亲被狗咬了一条很大的伤口。如果没有这篇博士论文,我将无颜面对母亲的无私付出……”

曹萌专注于教书做学问,1997年9月,他被破格晋升为教授,并逐渐成长为中国北方少数民族文学传播学研究领域的专家、博士生导师。

如果说让儿子“念大书”是谢彩莲的一个心愿,那么重建私塾则是她隐藏于心的不泯夙愿。“母亲很含蓄,并不直接说她的这个想法,但聊天中说起私塾的故事就会眼里放光,作为儿子,我知道她的心事。”曹萌说。

随着年龄的增长,谢彩莲对重建私塾的愿望愈发强烈。一天,她认真地说:“三儿,你爸没了,要不你就在咱家老院子重建个私塾吧,家那边的孩子不少都贪玩电脑和手机,办个私塾,不收钱,让他们知道用功学习的道理,像你这样念大书……”

2010年夏,弥留之际的母亲颤抖着手从衣袋里拿出了一把老式钥匙放在曹萌手上:“这是咱曹家私塾的钥匙,我保管了66年,我做梦都想再建个私塾啊。”

曹萌流着泪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钥匙,哭着答应“重建私塾”。几天之后,母亲安详辞世。此后,母亲的那把老钥匙,一直挂在曹萌的心头,有时像问号,让他回味起自己的求学生涯和与母亲的相处时光;有时像叹号,让他感慨母亲的执着,以及一个普通农村女性的威严和力量。

事实上,这些年为了给残疾儿子治疗和康复,曹萌几乎花光了积蓄,日子也过得非常清贫。2017年,经过几年的积攒后,他终于开始着手重建中断了整整70年的曹家私塾。

办理建设手续、收集整理资料、 购买建材……曹萌一边在大学教书做学问,一边来回奔走,推进着私塾的修建和完善。

受曹萌热爱家乡教育的创举和孝心所感动,本地企业家及一些大学教授纷纷伸出援手,使私塾重建最终在2020年得以顺利完工,并取名为“红山书院”。

补记

信仰的力量

时间容易让人们与往事和解,学会淡忘;有时也会让人珍视生命中的一些东西,弥久醇香。谢彩莲显然属于后者,执掌私塾只有短短3年,却在余生的63年始终牵挂难忘。

一段时间以来,曹萌尝试着去解构母亲的这份执念,同时心生设想:如果母亲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抑或自己有经济条件,她会不会成为乡邻眼里的“另类”,自己重建私塾?

其实曹萌的心中已有答案,那是肯定的,他觉得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一些细节时常在脑海里浮现:大哥读书成才的梦破碎后,母亲一连几天茶饭不思;自己做完作业,母亲会拿着作业去一公里地外的老师家,向老师询问作业做得怎么样;每换老师,母亲都会去拜访老师,想亲耳听到老师对儿子的评价……“在那样贫穷困苦的年代,没有文化的妇女何其众,可母亲却一直身体力行,激励孩子勤奋学习,改变命运。”曹萌感慨。

曹家人枝繁叶茂,但在谢彩莲老人的影响下,大家都对子女教育和学习极为重视。谢彩莲老人的孙辈已有一个研究生和两个本科生,曾孙辈则有四个本科生和一个研究生。这样的家庭,在乡村并不多见。

曹振林也说:“时代在变,乡里村里时常有一些读书少的人靠经商暴富起来,成为人们追捧的对象。当晚辈们有这方面的思想动摇时,母亲便告诫大家,不读书的人富口袋是百里挑一,念大书成才的人穷困潦倒百人未必有一个。”

得知要重建曹家私塾,曹氏后辈们也纷纷出谋划策、出钱出力。如今,书院内代表性的载体有:道光年间古代书院“书诵”匾、科举考棚、状元桥、孔子圣像、魁星点斗图、状元及第匾额亭等。

“除了传统的阅览、展览功能,免费向大中小学生开放外,书院还设有公益教育研究、乡贤文化传播、古代科举考试体验和文化服务创意等功能,满足不同人的需求。”曹萌甚至设想,今后要组织学者开展励志、地域文化相关著作的编撰。

在曹家人看来,书院只是一个小小的窗口,他们希望透过这个窗口,让更多的乡邻尊崇文化,相信知识的力量。这既是谢彩莲老人的初衷和遗愿,也是书院今后的发展方向。

站在书院前,曹萌望着远处的山谷,神情轻松。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告慰可敬的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