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与名家之别

辽宁日报 2020年09月14日

成 玮

提示

在文学史上,“大家”与“名家”有别。只要个人风格鲜明,颇具艺术水准,足称名家。大家则不止于此,更能变化面目,各极其工。成玮一文,细细分析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让我们看到了李白既见个人特点,又异乎通常的大家风貌。

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年),李白寓居洛阳(用詹锳先生说)。他自上年秋天抵洛,结识了一帮朋友,镇日诗酒征逐,好不热闹。十余年后回想起“风流少年时,京洛事游遨”(《叙旧游赠江阳宰陆调》),仍然津津乐道。《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写洛中生活,尤其详细:“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天津桥在洛水之上,本是繁华地段,所谓“天津三月时,千门桃与李”(《古风》其十八)。李白在此累月勾留,大会四海豪俊,其乐何如?

然而,他此次从安陆(今属湖北)家中出游,意不在呼朋引类,推杯换盏,而在求知者举荐,得一进身之阶,施展政治抱负。《留别王司马嵩》说:“愿一佐明主,功成还旧林。西来何所为,孤剑托知音”,将期望和盘托出。洛阳高会虽乐,那些酒酣耳热的朋友,却无一能伸援手。曲终人散后,李白独对长夜,思想不免每感空虚。乡心便在此际潜入,于是咏出《春夜洛城闻笛》: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问句发端,起得挺拔。“谁家”表示不明来处,“暗”字表示不明来时,切合笛声幽咽缠绵的特质。不知不觉传到,待得回过神来,已然萦绕四周。诗人被乐声包裹,无从挣脱,因而对其效力范围产生错觉,以为“满洛城”皆然。这与“白发三千丈”(《秋浦歌》其十五)、“飞流直下三千尺”(《望庐山瀑布》其二)相类,极度夸大,是李白本色。

“满洛城”出自想象,但须“散入春风”方始达成,这涉及艺术想象的奥秘。它不同于胡思乱想,原因之一,拒绝凌空跃起,而必与现实有一接口,以牵引读者入内。加西亚·马尔克斯自述《百年孤独》创作经验:“她(按指雷梅苔丝)怎么也上不了天。我当时实在想不出办法打发她飞上天空,心中很着急。有一天,我一面苦苦思索,一面走进我们家的院子里去。当时风很大。一个来我们家洗衣服的高大而漂亮的黑女人在绳子上晾床单,她怎么也晾不成,床单让风给刮跑了。当时,我茅塞顿开,受到了启发。‘有了。’我想道,俏姑娘雷梅苔丝有了床单就可以飞上天空了。在这种情况下,床单便是现实提供的一个因素。当我回到打字机前的时候,俏姑娘雷梅苔丝就一个劲儿地飞呀,飞呀,连上帝也拦她不住了(《番石榴飘香·谈写作》)。”作家要小说人物飞上天,未许放笔直干,非得找到“床单”这一中介乃可。飞人违反现实规律,而床单被风吹上天,却为现实所能有。把这一景象推衍至极,使床单飞而不落,越升越高,只是现实的延长,不难想见。人随床单上天,因有床单吹起与现实接驳,变得容易接受。李白的构思基于同一原理:笛声传遍全城,事理所无,春风无远弗届则为事实。当笛声混入春风,有后者与现实接驳,前者的无处不在,也便水到渠成。

第三句中“折柳”是歌名。李白描述器乐时,习惯阑入曲名。《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青溪半夜闻笛》:“羌笛梅花引”,均用笛曲《梅花落》调名。《月夜听卢子顺弹琴》:“忽闻悲风调,宛若寒松吟。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更是一气罗列四首琴曲。此诗也不例外。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二载《折杨柳》一题,解题引南朝梁曲辞:“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长笛,愁杀行客儿。”可证系笛曲,写行者不欲动身。后世演变为思念主题,或写住客念行客,或写行客念住客。李白也作过一首,叙女子折柳远寄边关恋人。这夜客中听闻,不禁念家情切,遂有尾句之叹。

“何人不起故园情”,承上“满洛城”来。满城怀乡,当然“含着自己在内”(黄叔灿《唐诗笺注》卷八)。偏“写得万方同感,百倍自伤”(黄生《唐诗摘钞》卷四),复出以反问语气,力道愈强。洛阳城里,并非都是离人;即为离人,也未必此刻都在思家,这里显然又是夸大。李白有点自我为中心,他哀愁,便仿佛全世界同此哀愁似的。此句正流露这种天真心理。

统观整篇,始于疑问,终于反问,语势跌宕,想象阔大,意态天真。凡斯种种,符合李白一贯作风。可总体情调,却不像他平素那般飘逸豪纵。笛声无端而起,犹如乡愁不期而至,惊觉时早已缠缚难解。委曲悱恻,令人低回,黄生谓“此首调婉”(同上),形容允洽。

在文学史上,“大家”与“名家”有别。只要个人风格鲜明,颇具艺术水准,足称名家。大家则不止于此,更能变化面目,各极其工。李白这首《春夜洛城闻笛》,既见个人特点,又异乎通常风貌,另立体段。他何以成为大家,由是可窥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