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说的机缘

辽宁日报 2020年09月14日

洪兆惠

提示

文学读者选择哪些作品来读,往往受文学史、评论和评奖、出版商造势的鼓动。被他人带动的阅读,读者时常失望,感觉作品不对口味,或者名不副实。与此相比,凭某种机缘读到的作品,能给你带来阅读的满足,能在你心中产生深刻影响。哪本书属于你,影响你,时机到了,自然会出现在你的面前,躲都躲不开。这就是书缘吧,缘分,可遇不可求。

读《静静的顿河》读不完

最早体会到我与哪本书有缘分,是在中学,是我拿到《静静的顿河》的时候。那是二十世纪70年代初,我们没有书看,哪个同学拿到学校一本小说都能引发疯抢,课上课下排队传看。乡下书源贫乏,同学中传烂的小说只有《烈火金刚》《粮食采购队》《战斗的青春》《艳阳天》几本。有天,一个同学上课时低头看一本精装的外国小说,他个儿高,坐在最后一排,但我还是发现了。我悄悄求借,他应允,几天后那本小说到了我手中。它是《静静的顿河》第三卷,布脊纸面,封面靠上印着一个图案,图案上一匹带鞍的马低头饮水,旁边站着一个哥萨克,戴着大檐帽,穿着镶红边的马裤,也在低头。远看那图案,像个徽标。我记住了这个封面和封面上的图案,却忘记了它的译者和版本。其实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外国小说除了作者还有译者,也不知道一本书的版次版本是怎么回事。

读《静静的顿河》的感觉是全新的,虽然我手中的只是第三卷,其中讲述的在整部《静静的顿河》中也仅占四分之一,但这四分之一中,哥萨克和红军在顿河两岸、广漠草原上厮杀的残酷和血腥,让我触目惊心。特别是葛利高里,一会儿当红军,一会儿当叛军,左右选择中的挣扎和痛苦,让我领悟到生命的真相原来是这样。《静静的顿河》第三卷,激活了我对小说的感觉,确立了我心目中好小说应该有的样子。沉重而丰富的内心使葛利高里具有别的哥萨克没有的高傲与孤独,这种气质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到了80年代,我买到《静静的顿河》的金人译本,随后陆续收集了肖洛霍夫的传记和有关他的研究资料,在网上淘到1917年至1921年顿河地区哥萨克叛乱的历史文献汇编。《静静的顿河》成为我一生中读不完的小说,在反反复复的阅读中,葛利高里的高傲与孤独一直没有变,始终是初读时他给我的那个印象。

中学毕业40周年聚会时,我特别想见这个同学,打电话给他,盼他参加聚会,想当面致谢,告诉他当年那本《静静的顿河》对我有过怎样的影响。在贫瘠的年代,在我渴望文学滋养的时候,他把一本真正的小说送到我的手中,影响了我的文学选择。可是,聚会那天他没有来,他在私企打工,请假困难。

与维特根斯坦有关

我读《哈吉穆拉特》也是一种缘分,阅读机缘与维特根斯坦有关。读《西方正典》时,就知道《哈吉穆拉特》是一部好小说。哈罗德·布鲁姆用“托尔斯泰和英雄主义”一章专门说《哈吉穆拉特》的好,好到它“处在民主时代经典的中心”,是“衡量小说崇高性的一块试金石”。布鲁姆说《哈吉穆拉特》的好不是目的,他要论述托尔斯泰与《哈吉穆拉特》如何互证互补,强调托尔斯泰的《哈吉穆拉特》与莎士比亚的悲剧英雄有过一拼,对小说本身的辨析夹在一个很大的框架之中,所以被我略过。读过小说之后再看“托尔斯泰和英雄主义”,其中确有不少点睛之语。

维特根斯坦是个奇人,给他当学生必须有“孩子般的单纯和第一流的大脑”。我曾想象,如果早生几十年拜到他门下,他会直截了当告诉我:你太笨,没有学哲学的大脑,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当个木匠或者石匠。有天读马尔康姆的《回忆维特根斯坦》,当读到维特根斯坦推荐马尔康姆去读《哈吉穆拉特》,说这本小说“很不错”时,我眼睛一亮。维特根斯坦说:“我希望你会从中得到很多东西,因为确有很多东西在里面。”马尔康姆是维特根斯坦的学生和挚友,也是美国著名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很挑剔,不管是哲学还是文学,入他眼很难。他的崇拜者曾把卡夫卡的小说借给他,他读后不以为然,说:“这个人,因为不写自己的麻烦而给自己惹了很多麻烦。”他说一本小说好,那这本小说肯定独特。我毫不迟疑,马上去读《哈吉穆拉特》。

读完之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次站在一座小山顶上眺望乌兰布统草原的情景,蓝天白云青草绿树自然天成一幅画,犹如幻境,令人沉醉。身边的两个小姑娘惊叫:这是真的吗?这是小说的纯正和完美唤起的感觉,而小说的纯正和完美集中体现在哈吉穆拉特这个人物的极致上。一身野性的哈吉穆拉特为逃避追杀投靠俄军,在俄方的达官显宦贵妇面前,他不卑不亢,优雅高贵,气质鹤立鸡群。当依靠俄军解救家小无望时,他英勇赴死,不惧尸首分离,一副敢作敢当的大丈夫气概。从逃亡到赴死,哈吉穆拉特始终处在一种极致的状态,始终在维护自己的生命尊严。这部小说让我明白:生命的尊严在,生命才优雅和高贵。维护生命的尊严是小说叙事的最高目的;书写极致人生的小说,天生具有超越平庸的品质。由此,《哈吉穆拉特》成为我心目中好小说的一个标杆。我感谢维特根斯坦,没有他的推重,我可能要错过一道文学美景,不知道好小说究竟有多好,就如乌兰布统草原,不到那里,就不知道如画的草原有多美。

重读《鼠疫》

今年的新冠肺炎疫情为许多人读《鼠疫》提供了机缘,而这机缘对于我,却延后几个月。2014年初,我因两眼手术不能动弹不能用眼,躺着收听网上播放的《鼠疫》。当听到朗贝尔终于打通关节能够逃离奥兰城,却突然改变主意,留下来跟里厄医生一起抗疫时,我流泪了。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人们线上线下传递着阅读《鼠疫》的信息,我无意重读,但知道这时候读《鼠疫》会别有收获。不久前,省文史馆指派我向一个学术会议提交论文,主题是“疫情下的人文精神力量”。我的第一个反应,也是我能够完成的,就是研究疫情期间《鼠疫》的阅读价值。于是我重读《鼠疫》。

带着疫情时期的经验和质问重读《鼠疫》,有种深刻的代入感,读后我发现:小说的情怀博大,它写瘟疫写灾难,残酷但也温暖,阴暗但也闪光,原因就在于加缪写了人性的纯粹、神圣和高贵。为了寻找加缪的思想根源,我读《加缪手记》,他这样记述:“我每读到历史上关于某次鼠疫的记载,一颗心总是会深受自己的义愤和他人的暴行所苦,而从这样的心底也总是会响起一个很清楚的声音,对我来说人性中的高贵应该还是多于龌龊。”在格朗、格贝尔、塔鲁、奥通先生等人物身上,体现着加缪对人性的希望。这些医生、小职员、城市的滞留者,在绝境中毅然选择,积极行动,不计代价,不问生死,与鼠疫抗争。他们普通甚至卑微,但在极端的情境下,他们生命中的神圣和大爱被激活。《鼠疫》用对人性的希望,为疫情中的读者点亮了内心的光。小说就应该像《鼠疫》这样,去表达我们对人性的深切期望。

三部小说的三次阅读机缘,最终给予我的,是培育了我的小说观念,让我领悟了小说的本质:小说要书写内在、纯正、厚重的生命;小说要给人以温暖和希望,以此带动人朝向人性的神圣去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