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华
《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中华书局)鸿篇巨制,国忧家恤萃于一书,但其中的称谓比较特殊。如1945年1月5日记“联大得燕京哈佛社补助凡十二人,从吾、锡予、子水、觉明、膺中、立厂、一多、伯伦、佩弦、江清、心恒及余”。这里列举的名单,现在并非人人耳熟能详;若稍加注解,就如雷贯耳。毅生先生(郑天挺先生字毅生)端严守礼,对同事以字相称。古人称人以字以示尊重,自称以名表达自谦,这是礼貌,也是常识。闻一多先生、浦江清先生未行表字,是例外。姚士鳌先生字从吾,汤用彤先生字锡予,毛准先生字子水,向达先生字觉明,罗庸先生字膺中,唐兰先生字立厂(读庵,亦作立庵),雷海宗先生字伯伦,朱自清先生字佩弦,邵循正先生字心恒,都是赫赫有名的学者。
陈寅恪先生自己不立表字,但称人必以字,如称“援庵先生”(陈垣)“雨僧兄”(吴宓)“遇夫先生”(杨树达)“弘度老兄先生”(刘永济),等等,对学生晚辈亦不例外,如称“了一兄”(王力)“苑峰兄”(张政烺)“子植吾兄”(刘节)“玉书吾兄”(陈述),等等,俱见先生《书信集》(三联书店)。在昔日的师生关系里,老师称学生为“兄”,自称“弟”,如年龄悬殊,就称学生为“弟”“仁弟”“仁仲”,这都是常事。闻一多先生是陈梦家先生在中央大学的老师,他写信称梦家先生为“兄”,梦家先生回信就自称“弟”,惹得闻先生大为恼火。在《朱希祖书信集》(中华书局)里,朱先生称罗香林先生为“香林兄”,自称“弟朱希祖”。罗先生是朱先生在清华大学研究院的学生,后来和朱先生的女儿朱倓结婚,朱先生这才改称“香林贤婿”。“贤”字也要注意,这也是长辈对晚辈的敬辞。“伉俪”一词现在也常见,也有称“贤伉俪”的,但都是长辈对晚辈夫妇的尊称,也不可滥用。
现在常见同门师兄弟称对方为“世兄”,这是错误的。“世兄”是长辈对世交晚辈的尊称,是客气。这里举两个典型的例子来说明。《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中华书局)记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康有为和徐致靖劫后重逢,抱头痛哭,为防隔墙有耳,只能“笔谈”往事,两人写了80多张“尺白纸”。如果留存,是很重要的第一手史料。可惜谈毕,康有为要烧掉,就对许姬传先生说:“世兄,请你帮我烧。”康和徐本是同时代人,康的名气还大些,但是,是徐向光绪皇帝举荐的康,康又年轻徐十几岁,所以在徐面前以晚辈自谦,许姬传先生是徐的外孙,所以康称他为“世兄”。赵珩先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怀念朱家溍先生》一文中说:“朱先生字季黄,因为是世交,多年以来在书信中我都称他季黄老伯,他称我为赵珩世兄。”这些,都用得规范。足见“世兄”绝不是兄弟行辈的称呼。
郭在贻先生在《回顾我的读书生活》一文中讲,曾看到一篇研究楚辞的论文,引用清代学者马其昶的《楚辞微》,但肯定没读过原著,是从马茂元先生的《楚辞选》转引的。因为马茂元先生称马其昶为“先大父”,“大父”是祖父,“先”指已经过世,如“先祖”“先父”等。这位作者也照抄“先大父”,闹了笑话。这也是不懂传统称谓所导致。
总之,我们在读书(特别是老一辈学者所著)的时候,要注意传统称谓。这些称谓,今天的作者不一定要用;要用,就要用对。否则,本欲敬礼反倒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