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已来,过去却从未过去

辽宁日报 2020年08月24日

胡艳丽

在莫言笔下,生命有时候就像个玩笑。形形色色的人来世界走一遭,玩了一场游戏,扮演了几个角色,便潦草地谢幕了。是非对错,似乎皆在戏里,撤去幕布,荒凉一片。荒凉、戏谑、粗糙,这是初读莫言《晚熟的人》的第一印象。

莫言的小说,第一印象并不会持久,伴随阅读的持续深入,你会发现它回味三涌,一浪一浪袭来,令人难分深浅五味杂陈。书中涌来的第一浪,有点飘忽。读者能感受到一点儿魔幻现实主义的气息,但再仔细辨认又找不到具体的细节。其实,这本书中没有魔幻,只有被浓缩、压扁、揉成了“大力丸”的现实,魔幻的只是时代的“魔法”。

比如书中的开篇小说《左镰》,以巧妙的情节设计,用一把左镰将文中所有人物的命运勾连在了一起。少年时的田奎玩心恣肆,带头用泥巴打了傻喜子以及他的妹妹欢子,被他父亲挥刀剁掉了右手。生活的这一重惊涛骇浪,在莫言笔下就化成了“打一把左镰”和“自从被剁掉了右手,我就什么都不怕了”这样两句话,好像生活本就该如此。但就在命运的因缘际会中,欢子最后却嫁给了田奎,而曾为田奎打下了左镰的铁匠小韩和老三,都相继娶过欢子,又都不久就辞世了。莫言在这里又借用媒婆的一句“人们都说欢子是克夫命,没人敢要她了,你敢不敢要啊?”以及田奎的一句“敢!”将故事戛然收尾,又回声阵阵。

在文中,莫言有一段关于老韩、老三、小韩三人合力打左镰的描写,“三个人站成三角形,三柄锤互相追逐着,中间似乎密不透风,有排山倒海之势,有雷霆万钧之力,最柔软的和最坚硬的,最冷的和最热的,最残酷的和最温柔的,混合在一起……”莫言写生写得如此灿烂,但写死却那么“潦草”,这样以生对死,以死对生,巨大的落差令人唏嘘。

再读后面的文章,沉重一浪一浪涌来。这种沉重不是排山倒海的,而是一种温吞吞、慢慢让人心下沉、再下沉的沉重。不论是《地主的眼神》《斗士》《火把与口哨》初读都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但当潜藏在童年,来自父辈、来自书籍中的间接记忆被唤醒之时,一切仿若就在昨天。

书中的各色人物,多有可怜、可恨、可疑之处。他们游弋于时代的浪潮之中,命运被抛来荡去,性格、观念、行为方式也被一遍遍揉捻、打磨。但不论什么样的大、小人物,在时代的浪潮面前都是弱小的,他们当中有的人成了时代的小丑,用自以为的勇气和残存的智慧,奋力表演着、挣扎着,他们终其一生都未走出那个特殊时期留下的心理阴影。

“流光最易把人抛”。那段隐藏在国人记忆深处的历史,是个圆点,在书中,作者用笔为之描摹出了长长的放射线,寒光凛凛。比如《红唇绿嘴》中的“高参”覃桂英,显然她此时已年过花甲,但就是以这样的“高龄”她硬是在网络时代混成了“风云人物”。她随时可以制造网络舆论“事件”,号令上百“水军”,她的公众号“红唇”和“绿嘴”就是她的谣言发布机、高射炮,也是她的摇钱树。那么这位“高参”究竟是何许人也?原来她在11岁时就在大批斗中间接造成了老师的死亡。

虽然未来已来,但过去从未过去。比如“高参”、谷文雨、方明德、武功等,而在新时代中愤世嫉俗的宁赛叶和行骗人间的金希普便是上述这些人的变形、延续。

莫言的小说是厚重的,有乡土以及时代的根基。他作品的底味是苦的,戏谑中带泪。但需要提醒读者的是,读莫言的作品你可能还会有一种疲劳感不时袭来,一是书中审美与审丑杂沓,不同的人命运牵扯在一起,令人目不暇接;另一是因为故事虽呈现得纷繁,但在华丽冷酷的情节书写之下,我们又对这些生活的里子太过熟悉,少了些新鲜感。

这是莫言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暌违8年后的首部作品,虽并未超越我们对他的期待,但不论如何,其老到的笔触,会当凌绝顶的笔锋、精巧的情节设计,让他的文章有股“不怒自威”的大家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