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文贵在平实晓畅

辽宁日报 2020年08月10日

吴伯雄

浙江高考满分作文《生活在树上》近日引起了全网热议。该作文第一位阅卷老师给了39分,后面两位老师给了55分最高分,进入终审环节,阅卷组打出满分。

《生活在树上》,我读了两遍。看似旁征博引,一会儿麦尔太金,一会儿卡尔维诺,似乎博览群书,实则勉强拼接,为引用而引用,通篇浅显的道理用了些晦涩的意象讲解。

此满分作文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用一些生僻字,比如,不说“先声”,而说“嚆矢”(“嚆矢”这个词,在学术论文中常用,不算生僻字,但是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却是生僻字)。不说“展翅”,而说“振翮”,不说“一眼”而说“一觇”,也是故意卖弄自己的词汇量——其实是典型的文采臃肿病和不好好说话病。

这种故弄玄虚、故作高深的文风,古人早已有所批判。孔子说:“辞达而已矣。”言辞最重要的功能在达意,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情感的同时,要让读者能懂。但是偏偏总有那么一些作者,觉得用一些常见的字眼和句式,不足以显示出自己的高明,比如唐代徐彦伯,写文章就喜欢变换字面,不说“凤阁”,而说“鹓闱”,不说“龙门”,而说“虬户”,不说“金谷”,而说“铣溪”,不说“玉山”,而说“琼岳”,不说“刍狗”,而说“卉犬”,不说“竹马”,而说“篠骖”,不说“月兔”,而说“阴魄”,不说“风牛”,而说“飙犊”,当时号称涩体,与本文开头所提到的这篇作文,犯的是同样的病症。

同样追求晦涩文风的,还有宋初那位修《新唐书》的宋祁,就是著名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的作者。他修《新唐书》,行文过于求简,减缩字句到了苛刻的地步,往往影响读者理解。又喜欢用难字僻字,以显其古拙。与他同修《新唐书》的欧阳修,有一次跟他开了个玩笑,在墙壁上题写了八个字:“宵寐匪祯,札闼洪休。”宋祁看到之后说:“不就是做了个噩梦,在门上题写几个字以求吉祥的意思嘛,为什么这么标新立异地去表达?”欧阳修正等着他这句话,顺着话头说:“您在《李靖传》里写的‘震雷无暇掩聪’,不也这么标新立异吗?”宋祁一时语塞,无言以对。欧阳修真可谓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生僻晦涩的文风,不但给读者添麻烦,一不小心还会让自己受嘲讽。

宋初流行太学体,不怎么用生僻的字眼了,但是却用一些稀奇古怪的句式,以自示高明,比如什么“天地轧,圣人发,万物茁”,此类句式,读起来诘屈聱牙,苦不堪言。待到欧阳修当主考官,将这些文风怪异生僻的举子,一律黜落,而提拔文风平易晓畅的苏轼、苏辙兄弟等人,这股生僻晦涩的不良文风,才终于被彻底消灭。宋代文章,从此也顺利地拨乱反正,走上了平易晓畅之路。

欧阳修的理念是:“君子之于学,是而已,不闻为异也。”(《与石推官第一书》)读书治学,应该以求是为目的,而非故意与众不同,以示自己的高明。治学如此,作文也应该如此,重在表达自我,而非卖弄,刻意立异。

对于浙江高考满分作文这种装饰卖弄的文风,鲁迅先生也有过深刻的批评。在《作文秘诀》一文中,他以亦庄亦谐的语言,揭露了此类文风的“秘诀”,那就是:一要朦胧,二要难懂。比如老老实实写一句“秦始皇乃始烧书”,一般人都看得懂,不算好文章。而如果改头换面,写成“政俶燔典”,说得虽然还是“秦始皇乃始烧书”的意思,但是却可以让读者因为看不懂而莫名崇拜,肃然起敬。这种行为,不像在写文章,倒像在变戏法,一旦被拆穿了,就很难不露出它肤浅无聊的真面。

借此,鲁迅先生在文章中给出了并非秘诀的秘诀,那就是“白描”。所谓白描,其实就是《周易》中所说的“修辞立其诚”,重在一个“诚”字,即:“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不卖弄。”

对于用生僻古怪词汇的文风,法国小说家莫泊桑也有所批判,他说:“要表现思想的每一个细微差别,根本用不着今天人们假艺术家文笔之名强加给我们的古怪、复杂、大量、难解的词汇。与其做个妙语好词的收罗者,不如让我们成为文笔纯正的作家。”说得非常通达,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我们却也间接地可以推知,这种故作高深、卖弄的文风,在国外也同样流行着,真所谓“谬种流传,不分国度”。

钱钟书先生写过一段话:有些古代作者常常给我们一个印象,仿佛他们手边不备字典,所以对字义和字音都很马虎;也有些作者就像新弄到一本字典的小孩子,翻出各式各样的僻字怪字来刁难我们。后面一种人不知道字典不但是一座仓库,也是一所历史博物馆,有许多斑驳陆离的古董只好在里面陈列,把它们搬到日常生活来是不合用的。

所以,那个拿到满分的孩子,你还是从树上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