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族的“现代”启蒙路线图

辽宁日报 2020年08月10日

禾 刀

提示

没有谁能够置身时代之外,每个家族的叙事,都是历史潮流的注脚。《小说之家》一书,通过分析浙江衢州詹氏家族的文学书写,探讨了家族脉络中的文学熏染和代际联系,彰显了文学书写与大时代的互动。从这些绵延的书写中,我们得以窥见晚清社会中女性生活的种种形态,她们对婚姻生活的苦闷、对不平等境遇的抵抗、自身的觉醒,以及对改革的诉求。其文学耕耘之路,书写的是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探索“现代”的路线图。正是类似知识分子的艰难探索,才孕育了此后的变革。

如果仅仅是詹嗣曾(出版诗集《扫云仙馆诗钞》),其载入浙江衢州地方志的最大亮点,或是他曾为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之一的左宗棠当过幕僚,但是有了妻子王庆棣(出版诗集《织云楼诗草》)和儿子詹熙(出版小说《花柳深情传》)、詹垲(出版小说《中国新女豪》《女子权》等,并对时政多有评论)在文学上的更多表达与求索,这个家族的叙事便有了更多的学术研究价值。

长期研究中国历史女性,特别是明清女性的美国汉学家魏爱莲,在《小说之家》中呈现了一个有趣的视角,即从浙江衢州詹氏家族出发,以詹嗣曾、王庆棣夫妇和两个儿子两代四人的文学路径为剖面,精心勾勒出一个江南书香门第家族的探寻“现代”之路。

时代痛感

詹家两代人没有偏居一隅,始终与时代保持紧密联系,即便是王庆棣这样的传统女性,亦有过多地辗转的生活经历,感受尤深。

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成功模式的激励下,男人苦读诗书的最大目标就是出仕。然而,太平天国之乱,给社会平添了太多不确定因素,所以在詹嗣曾的诗文中,流露更多的是一种怀才难遇、雄图难展的挫败感。

在这种“做大事”的成功模式影响下,詹嗣曾抛妻舍子便有了正当的理由。相较于同时代的男性,詹嗣曾确曾表现出更为开明的一面,比如他帮妻子出版了诗集,从而使妻子王庆棣可能从“家庭妇女”角色转变为那个时代并不多见的“知性女人”身份。

尽管王庆棣在当地奠定了一定的文学地位,但她无法跳出“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束缚。她的痛点既因为无法挣脱的贫穷,又来自时代乱局的影响,当然她的抗争也仅仅局限于文字层面。虽然她对服丧传统不无微词,但这只是因为丈夫的离世。同丈夫一样,王庆棣的文字更多的只是个人感伤的外延,“没有改造读者的意图”。

相较于丈夫詹嗣曾,王庆棣的人生塑造了子女的写作,毕竟丈夫长年在外,几个孩子从小深受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也是詹氏兄弟作品中始终希望女性命运得到改变的重要原因之一。当然,詹氏兄弟对女性的关注并不单单为了实现母亲愿望,更因所处的时代。1872年,晚清第一批公费留学幼童赴美,虽然9年之后这项活动夭折,但中西接触大门从此洞开,国内民生凋敝、积弱积贫的社会现实更加暴露无遗。后来的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等,更是雪上加霜,晚清困局积重难返。《花柳深情传》就是詹熙深受甲午战争影响的一种愤怒表达。而《女子权》中的贞娘,则是詹垲接受海外文化熏陶的结果。

在种种现实催逼下,詹氏兄弟像那个时代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以开启民智为历史使命,而文学是他们选择的第一个表达出口。如果文字是呐喊的象征,那么时代的痛感则是呐喊的源泉。

女性叙事

本书以《小说之家》命名,真正的小说创作者是詹熙、詹垲兄弟,其中又以詹垲为甚。小说不只是记录,单纯的记录要么是新闻报道,要么是史海钩沉,小说还包括作者的个人想象,想象才能给文学输入动力。家族代表血源联系,而在文学方面, 这又意味着一种文化的传承。

詹氏兄弟不约而同以女性为视角的小说创作,既是出于对旧时“三害”(八股文、鸦片、缠足)的深恶痛绝,也是受家族特别是母亲的影响。某种意义上,他们也是替母亲发声。

在近代文学作品中,女性在唤醒民智方面始终占据重要位置。这是因为,长期以来,中国女性被传统女德牢牢“锁定”在家庭之内。改造女性,倡导女权,就必须首先跳出家庭束缚。学者李国彤就认为,明清那些率先从家庭“出走”的女性,更可能开风气之先,跳出传统“女德”的束缚(《女子之不朽:明清时期的女教观念》)。而女性批评家张念(《性别政治与国家:论中国妇女解放》)则用“铁姑娘”这样一个形象的词语,形容率先开化并勇于付诸行动的女性。

王庆棣的经历表明,她受到了明清女性“出走”的时代影响。虽然她最终没有离开家庭,但是她的文字已经不再愿意接受传统女德的约束。按照张念设定的标准,秋瑾显然是“铁姑娘”的卓越代表,所以秋瑾成了詹氏兄弟作品中不时出现的重要参照人物。

虽然都是关注女性,但还是各有侧重。王庆棣更多的是本体苦闷的自我流露,而詹氏兄弟更多的是对他体的关注。这种关注有两个源头,一是继承了父母尤其是母亲的衣钵,另一种是行走于衢州之外社会认知提升的结果。

魏爱莲用大量笔墨书写的詹垲,其对女性的关注,更多聚焦于中下阶层,甚至是花街柳巷。在追求“现代性”方面,詹垲走得更远。他不仅创作文学作品,还积极为媒体撰写社论,通过舆论发声。另一方面,他的作品中经常借鉴海外经验,以此“拿来主义”改变羸弱的国民现实——詹垲就像詹氏家族寻找“现代”的潮头。

立场升格

透过詹家,我们可以看到,詹嗣曾对女性总体上持开明态度,王庆棣则是奋力为自己疾书,詹熙的作品直陈时弊,改良只是停留在呼吁层面,而詹垲兼顾文学、社论还有教育,他的认识更加深刻,社会影响力显然更大。从女性视角看,“从王庆棣、魏阿莲(《花柳深情传》主人公)、詹艳来(詹熙女儿)到英娘/贞娘(詹垲作品人物),从缠足到天足,从偏居一隅到出访海外”,从社会发展角度看,这是一条不断演化的进步图。

立场逐渐升格,这既是社会发展变化的结果,也是家族影响逐渐走向深远使然。魏爱莲认为,“詹嗣曾、王庆棣夫妇没有表现任何对女性的现代想象,然而王庆棣流露于诗歌中的郁结心境可能激发了詹熙、詹垲两兄弟在小说中对新女性的同情。”也就是说,父母亲的创作更大程度上只是体现了个人叙事,即表达个人所处的困境。这种个人化的表达,尽管没有出现“现代”的蛛丝马迹,但为詹氏兄弟后来的追求具有启蒙意义。

詹熙比詹垲年长十多岁,虽然他也体会到中国的贫穷落后,但《花柳深情传》出版时辛亥革命还没有爆发。詹熙受梁启超和维新派影响较大,正因如此,他的思维还局限于现状下的改良。詹垲则有所不同,他曾辗转于上海、北京、汉口等地,长年生活于洋场,对中国社会有更深刻的认识。

特别是在经历政治剧变之后,他对海外文化的接触更多,虽然他的作品也有改良内容,但这些女性可以出国学习。他对时弊不再满足于一般性的隐晦表达,最终上升至政治建言层面,如他鼓励底层女性奋力争取权利,同时他更愿意付诸实际行动,甚至付诸激进路线。两代人在文学创作上的区别,不仅仅折射出文学发展变迁,更是知识分子追求“现代”的必然结果。

还有一点不应忽视。父母的诗歌书写,即使出版,也只是排遣抑郁之情。詹氏兄弟作品既倡导改良,又兼顾商业考量。商业,这也是“现代”的重要表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