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 胡文光
刘 齐
一个夏天的早晨,我给父亲打电话。他马上要去沈阳北站,乘8时50分的火车,赴北戴河讲学。
问候完我爹的饮食起居,顺口问他看不看世界杯。
我爹略一迟疑,说偶尔也看两眼。
当时,正值世界杯在法兰西火爆进行,媒体连篇累牍报道,人们眉飞色舞地谈论。
我说,爸,您去北戴河一定要注意身体,千万别累着。法国世界杯有两个主席,昨天累死了一个。
父亲问,他上场了吗?
我说他是老头,领导,不用上场。
父亲于球类上说外行话,并非只有这一次。上世纪80年代,全国兴女排,一有比赛人人爱看。我爹对什么球都不感兴趣,但他在新闻单位工作,天天接触并编辑信息,被形势“裹挟”,也破天荒地看了一回女排。看完面有得色,兴奋地对我说,比赛果然重要,“隔几分钟就开会,就研究。”
他管“暂停”叫“开会”,也算是独具特色的观后感。
深究起来,父亲并不是生来就疏远球类。抗战时,他从关外流亡到四川,在三台的东北大学读书。那时,他常跟别人一起打篮球。川中盆地,某一个只有篮筐没有篮网的简陋球场上,一定多次闪现过我爹意气风发的青春身影。当时,他不叫现在这个名字刘黑枷,而是叫我爷给他起的名字刘志鸿。一次课间比赛,我爹奋勇抢到球,双手稳稳把着,预备往篮上送。一个同学对我爹的动作实在看不下去,就高呼:“快看,刘志鸿‘端尿盆儿’!”
我爹闻言,怒不可遏,砰的一声,摔了手中物,昂首离去。
从此,不再碰那个让人气恼的破圆球子。
恨和尚累及袈裟,见别的球他老人家也不稀罕了。
父亲从未跟子女讲过这一段,是母亲跟我们讲的。母亲生前一提到这件陈年逸事,就前仰后合,笑得不行,甚至笑得咳嗽,笑出眼泪。
父亲在一旁也笑,但笑得有点儿难为情,仿佛做了一件对不起家庭的事情。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我娘爽朗的笑声至今清晰可闻。我娘让我爹经常面对他年轻时的糗事,我爹就年轻了许多。
我爹的身体十分硬朗。他不爱球类,却爱游泳、散步、抖空竹。
抖空竹是童年练就的本事,常听他提起,却没见他玩过一次。他们那一代人太严肃,也太辛苦,个人兴趣像石头下的草,很难长大。
一次去天津,在杨柳青一家小店发现有空竹出售,我惊喜得什么似的,当即给父亲买了一个。同时给我娘买了个电蛐蛐玩具。那时天下尚无快递小哥,幸而有朋友公出沈阳,正好托他将两件礼物捎给二老。
时隔不久,我从北京往家里打电话,我娘劈头一句:“刘齐你别撂,等着。”
我一怔,只好等着。听老太太兴冲冲的声音,不像有啥坏事。
不一会儿工夫,母亲重返电话机旁,神秘地说,“你猜,这是什么声音?”
我一听,“嗞嗞——嗞嗞——”,这不是电蛐蛐吗?
接着,母亲又让我猜另一种声音,那声音像是从天而降,“嗡——嗡——”,飞过田野,飞过河流,然后,在苍翠而黛蓝、柔软而坚硬的山谷峭壁上,轻轻那么一撩,一弹,生出妙不可言的悠悠回声、神奇音乐。
这还用猜?一定是我爹,严谨了一辈子、操劳了一辈子的我爹,在山海关以东,沈水以北,胳膊快活腿高兴,美滋滋地抖空竹。
母亲说,“你爸呀,现在像小伙儿一样,心可盛了,一见空竹就稳不住神,一天要抖好几遍。”
母亲去世后,整整5年60个月,父亲再也没抖过空竹。
5年后,父亲也去世了,那只空竹和电蛐蛐一起,静静躺在抽屉里,上面贴的彩色商标,依然清晰完整。
今年,2020年,父亲整整100岁,母亲也有98岁了。想念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