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穿过时光

辽宁日报 2020年07月01日

插画 董昌秋

洪兆惠

十几岁时经历的这事,记忆的边缘早已模糊,进山时与谁结伴,去山里做什么,山是哪座山,又是哪一年,都不再记得,然而,这事的核心部分一直清晰。灌木丛中的那棵梨树,犹如一幅水彩画,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

那是一个正午,林间无风,从枝叶缝隙中透入的阳光在眼前闪亮,我又渴又饿,无心坐在松软的植被上享受山里的安宁和温暖。远处飘来梨味儿,虽然淡淡却香沁肺腑。我要找到那棵树。我在林间穿梭张望,灌木时疏时稠,看不到远处,只闻到梨味儿越来越浓。忽然发现在前面平缓的山坡上,孤单的一棵梨树满枝金黄。我直冲过去,到了跟前惊住了,树下草丛里落下一层熟透的梨,密密麻麻,像人工布置。树上叶稀果密,若有轻风,果子便会随风而落。正午的阳光照着树冠,让金黄的叶和果更显成熟。我忘了饥渴,用脚踩倒四周的棵子,围着黄梨形成一个大圆圈,我坐在圆圈边上,拿起一个梨,舍不得下口。梨肉柔软,梨汁酸甜,现在回想,仍然滋生口水。我吃饱后犯了愁,怎么把在这地上树上的熟梨带回家,我想象着,家人看到这些黄澄澄的梨会和我一样欢喜。这些梨只有装进筐里才不会压坏,可我两手空空,连只装东西的布袋也没有。

这里离家很远。那天,我顺着南山山脊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峰,山脊的东侧是一条条山沟,二道沟、小陡沟、大冰沟、小冰沟、臊冰沟,弯弯曲曲,勾画出大山的皱褶。这些沟通往铁路,铁路那边是浑河,铁路和浑河随山而行。沟顶尽处,便是我爬过的那条山脊。而山脊的西侧是条与山脊平行的山沟,我们叫它南沟,从我记事时起,南沟就被严密封锁,别有一番天地。听在南沟做工的人讲,南沟设有三道岗,岗岗都在要隘处。我只进过一道岗,岗里是生活区,我在那里洗过澡,看过电影,开过各种各样的会,再往里面,却从来没有进去过。我想象二道岗三道岗再往里,沟身长而曲折,险而奇崛。我走山脊时仍然不见南沟真面貌,山脊的西坡因常年封山,树高林密不透视线,树木成为天然屏障,而那棵梨树就在南沟深处的东侧山坡上。

每年深秋我们都要上山打梨。野生野长的山梨,自古以来就是山里人最好的水果。山梨七八分熟的时候,把梨贴着梨核儿切下,四刀四块,五刀五块,在太阳下晒成梨干;或拔掉梨把儿,不打皮不抠梨核儿,切去四面表皮,用线穿成一串,挂在仓房里自然风干。冬天时,把梨干用锅蒸软了再吃,梨汁已失,但梨的酸甜味道还在。或者用梨干煮水,那水就是山里人自制的罐头汁,不仅解馋,还去火。过去山里人见不到苹果、香蕉,更不知道杧果、木瓜、荔枝,梨干就是水果极品。梨木不成材,但山里用梨木的地方很多,木匠使的刨子,每家每户冬天拉的爬犁,用梨木做最好,梨木做的刨子和爬犁越磨越滑,越磨越光,顺手透溜。山上的梨树一年比一年少,而家家吃梨干的欲望不减,梨还青涩时,人们便上山抢收,熟梨很难打着。家家把打回的青梨蛋子放在缸里,缸口压上青蒿,捂个十天半个月,生梨蛋子就软了、熟了,但它和自然熟透的黄梨无法相比。在那个年代,只有在远处的深山老林,才会见到这熟透的黄梨。

那天,我拿不走一地一树的熟梨,但还是想拿走一些,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我脱下裤子,把裤腿口用榆条扎死,专拣稍硬的梨子装进裤腿,装满后扎住腰带,两条裤腿一前一后搭在肩上。一路上小心翼翼,可是到家时梨还是压坏了许多。自然熟透的山梨,让家人高兴了一晚。

山里人凭着记忆上山打梨。头一年,或者更早,你在哪儿遇到梨树打到了梨,就记在心里,轻易不会告诉外人,来年再来,它依然硕果满枝,这意味着,你之后不曾有人与它相遇,它只属于你,让你收获重逢的惊叹和约定的喜悦。然而,藏在南面深山里的那棵梨树,我再没有去找它,这是因为,它离得太远,对于一个从早忙到晚的乡下孩子,为找一棵树打一次梨,去翻越那么多的岗,走那么长的路,无疑过于奢侈。也许,我更怕找不到它。

梨花盛开的季节,我去梨花谷和梨花小镇看梨花,成片的白色,又让我想起大山深处的那棵梨树,想到它秋天里的成熟,我忽然悟到:那满地满树的熟梨,本来就不是让我吃的,而是供我回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