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涛
宋元之际的方回,纂修了一部《瀛奎律髓》,专收唐宋五七言律诗,按主题如登览、怀古、送别、旅况等类编为49卷。其第16卷“节序类”选诗123首,涉及冬至、腊日、除夕、元日、上元、上巳、寒食、清明、端午、七夕、重阳等传统节日,端午诗最少,仅得两首,编者且下断语:“端午五七言律诗,遍阅唐宋集,无佳者。”
勘以个人体验,即使从五七言律诗扩围至所有体裁,令人印象深刻的端午诗词也的确不多,尤其缺少“清明时节雨纷纷”之于清明、“寒食东风御柳斜”之于寒食、“爆竹声中一岁除”之于元日、“遥知兄弟登高处”之于重阳、“东风夜放花千树”之于上元、“明月几时有”之于中秋那样的节序标志性诗歌。
方回勉强选出了两首端午诗。一首是杜甫的《端午日赐衣》:“宫衣亦有名,端午被恩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杜甫时任左拾遗,唐肃宗在端午日赏赐群臣夏衣,衣料上佳、长短合体、清爽宜人,关键是还绣有名字,老杜感叹与有荣焉,此诗实是一封谢恩帖,所以纪昀不客气地讥讽道:“端明帖子,岂以诗论?不应枝蔓至是!”
另一首是范成大的《重午》:“熨斗薰笼分夏衣,翁身独比去年衰。已孤菖渌十分劝,却要艾黄千壮医。蜜粽冰团为谁好,丹符彩索聊自欺。小儿造物亦难料,药里有时生网丝。”不啻一场端午习俗大展览,分夏衣、菖渌、艾黄、蜜粽、冰团、丹符、彩索等饱含家庭参与感的风物囊括无余,呈现出端午节文化意义多元的特点:祈愿、禳毒、祛祟、辟邪、纪念……
与其他传统节日相比,端午风俗,如饮以菖蒲过滤的雄黄酒、吃粽子、艾草悬门、五彩丝线缠臂等,颇具仪式感,实用性也最强,指向祈愿、禳毒、祛祟、辟邪、纪念等功利目的。而诗歌却是距离功利性和实用性最远的文学体裁,上举杜甫《端午日赐衣》就因其实用性遭受非议,而更多的端午诗词则与范成大的《重午》一样,在节日风俗或纪念屈原里打转儿,形成一种模式化的表面书写,与言志抒情的诗歌传统相背离。
如果继续延展视野,我们还会发现,好诗在节序分布不均的现象在四季同样存在。春花秋月较之暑雨祁寒,总是更易牵动诗人情怀,如陶渊明所谓“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瀛奎律髓》卷十至十三,分选春夏秋冬四季诗篇,各得诗112、49、90和54首,总计305首,与《诗经》篇数相同,春秋篇什几为夏冬两倍,端午所处的夏季诗垫底,仅占总数的16%。
还有更极端的情形,清朝康熙帝敕篡的《佩文斋咏物诗选》所收“春类”与“秋类”, 其数量差不多三倍于“夏类”与“冬类”。考虑到《瀛奎律髓》和《佩文斋咏物诗选》都是选本,这说明咏春秋的诗,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应该都是远高于咏夏冬的诗。虽然更流行的选本如《唐诗三百首》《千家诗》没有按照季节、节序分类,但如果仔细寻找印证,也是可以得出同样结论的。
以个人阅读体验而论,我觉得宋人陈与义的一首《临江仙》是最好的端午诗词: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节序匆匆”“万事一身伤老”“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属实突破了端午的模式化书写,呈现出流动的时间意识、浓厚的生命意识和鲜明的个体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