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涛
古联云:茶亦醉人何必酒,书能香我不需花。郑逸梅先生的《艺林散叶》,就是一壶可以随时品尝的茶,捧起,时光就慢了,有趣了。
郑逸梅 1895年生于苏州。5岁入私塾,10岁入上海敦仁学堂,14岁入苏州长元和公立第四高等小学堂。17岁进入江苏省立第二中学,后入影戏公司、参加南社。他从入中学开始,到后来教书,一直是《申报》《新闻报》《时报》三大报的特约撰稿人,为报纸副刊写了一辈子随笔,字数超过千万,世称“补白大王”。对当时的文化名人,多有了解,其著述,多以上世纪初文苑轶闻为内容,广摭博采,蔚为大观。当编辑也好,作老师也好,笔耕不辍。为上海文史馆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作甚丰,近50种。辑有《郑逸梅选集》三卷等。
喜欢郑逸梅老,喜欢他的博闻、旷达、有趣。郑老本姓鞠,父早殁,随外祖父生活,亦随外祖父郑姓。因酷爱梅花,遂以逸梅为笔名。先生原本不知吴梅村之名,买的第一本书却是《吴梅村词》,是因为他看到书名中有一“梅”字,便断定是本好书。因名中一字而买其人书,不知还有谁人。南社文人多风雅,先生自然也不例外,他的书斋名 “纸帐铜瓶室”,颇怪异,先生却自有道理,说古人的咏梅诗,多有纸帐、铜瓶之类描述。若是直接在名字中嵌入“梅”字,显俗了。他取名“纸帐铜瓶室”,取的是“暗藏春色”之意,足见其风雅了。后,先生得到年轻篆刻家陈茗屋刻的一方“秋芷室”印章,爱不释手,从此,“纸帐铜瓶室”易名为“秋芷室”。人问他,秋芷室是什么意思?答曰:秋芷室者,臭知识也。观此语,笑喷。
先生早年作品多用文言,简练含蓄,饶有风致;晚年则白话间文言,笔墨卷舒之中,人情练达之处,皆能融合知识性与趣味性,以别具一格之小品文体,达雅俗共赏之境。先生无法著述期间,备小本于身,每有所忆,遂记下,后,整理出4342条,结成《艺林散叶》一书,由中华书局于1982年出版。全书339页,每页十几则短文,多为几十近百文字,长则三两百字,最短者,仅有6字。如:“林琴南善舞剑”,再如:“丰子恺嗜枇杷”。林琴南者,西文翻译家,善舞剑,中西合璧了。丰子恺,大画家,至今,仍然有好多人喜欢他的画,他呢,却喜欢吃枇杷,许是,他诸多满是世俗烟火气的画作,都是在饕餮枇杷后所作耶?
先生说,高吹万寓居沪,因地形低洼,大雨后积水数日不退,困居楼头不能出门。却得一联:“四面烟波容小隐,一楼漂泊似孤舟。”又言:吴湖帆一鼻孔经常室塞,医治无效,只得任之,遂镌一印:“一窍不通”。如此诸般,那一代士人困顿中的达观与诙谐,跃然纸上。
知道慈禧挪用海军白银建颐和园,知道慈禧喜欢看戏,先生却知道:“慈禧喜诵李白诗,能背诵十之三四。”慈禧竟是李白的粉丝,叫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齐白石,一代大师,先生却记下:“商笙伯谓齐白石作画,用墨不能化。”
继续抄先生语:
“俞剑华谈文人画,谓自有文人画而意超,自有文人画而画法坏。”
“陶冷月善画瀑布,谓瀑有瀑龄,年数短者,瀑下石块累累,年数久者,瀑下石被水冲去,一片光洁矣。”
“梁启超在南京东南大学讲学问之趣味,有云: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倘若用化学划分梁启超这个东西,把里头所含一种元素名叫趣味的抽出来,只怕所剩下仅有个零了。”
“邓拓刻一闲章:书生之气不可无。”
“王国维论《三国演义》,谓《三国演义》无纯文学资格,然其叙关壮缪之释曹操,则非大文学家不办。”
何等好玩!
还有,某人年不甚老,一口牙却半颗无,自称“无齿之徒”。
当然,看似无所不知的郑逸梅先生,也有被难住的时候。某次儿子问他,八仙中之铁拐李,画家有绘跛右足者,亦有绘跛左足者,究竟是跛右足耶,抑左足耶?先生无奈曰:“余不能答。”
还有更有意思的是,先生写道:“徐卓呆谓日本人运石,系石于船尾,不载船上,盖石在水中,由于水之浮力,可减轻石之重量。”我是物理学盲人,读之,不知以船拖石于水中之举,是否真的能减轻石之重量也。
《艺林散叶》文字,清汤白水,散淡疏远,拾掇往事的边边角角,浸染知性、趣味,其笔下逸事、掌故,虽短,却毫发毕现,聚沙成塔,成了文化的投影。其书在掌,翻开哪页算哪页,枕上、厕上、车上,皆可读也。曾作非非想,倘能见先生一面,侧耳听其娓娓道来,何等快事!然,余生晚矣,先生已化作天边闲云,奈何?
好在有《艺林散叶》相伴,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