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寒

我相信一场风的力量。

最先的一缕风，源于某一根草的叶子，它像轻烟一样，不紧不慢地升起来，窸窸窣窣的，唤来更多的风。它们在蓝色的星光里轻轻地歌唱着，挥动着双手，变戏法一样，把满山的映山红一朵接一朵扔上了枝头。

山腰的栈道上，铺满了雾霭，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这是趋于凝固的风，是风的另一种形态。我伸出舌头舔一舔，舌尖上弥漫着风的味道，潮湿、柔软、清凉，还有一丝淡淡的甜味儿。仿佛我不是在爬山，而是正在向一个春天的湖泊靠近，云雾笼罩下的，是岸边点着露珠的青草、湖面粼粼的波光、波光上飞翔的水鸟和湖水深处自由欢快的游鱼。

我独自慢慢走着，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把我送上山顶，这里叫七星岭，海拔1593米，是湘东大围山的最高峰。我抹了把停留在额头上的雾水，在栈道上坐下来，等待着和十万亩映山红的约会。云开雾散之时，便是我和它们约定的时刻。

第一缕阳光从云海里刺过来，细细的线条，历历可数，湿漉漉的，拖拽着各种颜色的光芒，让人想起绣女手中长长的彩色丝线。不一会儿，云雾开始缓慢有序地撤退，最先出现的是一个亭子，檐角翘起，柱子修直，朱红的栏杆被花朵簇拥着，接着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一面黝黑如漆，另一面露出斑驳的白，像卧佛一样气定神闲地躺在花丛中，然后是推开花枝的长而蜿蜒的木栈道，一坡又一坡的映山红。阳光和雾霭都是含蓄的，深谙东方古典的艺术，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揭示一座山的美。像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将一幅天然画卷徐徐展开，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被赋予了神秘和期待，不仅仅是呈现出季节的一个截面，一种植物的绚烂和慈悲。

南方的晴空，蓝得说不出的深情。天底下，一座座山仿佛被点燃了，阳光摇身一变，由金黄走向嫣红。一簇簇火苗像顽皮的娃娃，摇晃着，蹦跳着，随着山的轮廓，跃上山脊，滑下山坡，一路起伏，向着天边欢快地奔去，直到逃出我的目光。

我沿着栈道走着，一朵朵映山红在绿叶的呵护下，仰着、趴着、卧着、侧着，以不同的姿势向着天空和大地毫无保留地打开，有号角的味道。只是我不愿意将它们比作号角，那样的话，整座山是嘹亮的、沸腾的。事实上，此刻，游客还未上山，四处一片静谧，能听到雾霭沙沙地飘散，阳光与叶子在轻轻地摩擦，花瓣上的水珠间歇滴落的清响，还有花朵低低的耳语，虽然我听不懂它们交谈的内容。我拿出手机拍照，屏幕上的映山红在不停地切换，一丛、一片、一簇、一枝、一朵，我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它们，犹如天真的孩子盯住他想捉住的一只红蜻蜓或者一只金黄的蝴蝶，这种美源于它的自身，不需要我花任何心思去虚构。

阳光脱掉了水分，把一座座山照得明亮起来，剩下最后几丝雾霭在远处的山头飘移。游人络绎不绝地上山了。这些游客有本地的，也有远道慕名而来的，那么多的人走进山里，仿佛并不存在，山如往日一样，依然是寂静的、空荡的，也许，面对如此盛大的花海，游人已经失去了说话的欲望，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不和谐的杂音。他们听从映山红的引导，通向一面山坡，一处沟壑，一座有了年头开始变色的木桥，谁也说不清哪里的花是开得最好的，只能放慢脚步，不停地往前走，慢慢寻找自己心仪的那一片，就像曾经追寻梦想一样，道路漫长，始终满怀憧憬，那个叫作梦想的东西，有如一颗昂贵的珠子，总是在前方闪烁着充满诱惑的光芒。跋涉的疲惫也成了欢乐的部分，在这条路上，每个人都能找到爱上一朵映山红的理由，爱它的风致，爱它的优雅，或者爱它的素颜。野花，最让人心动的就是一个“野”字，没有受到干预，自由自在地长，信马由缰地开，风来了听风，雨来了淋雨，太阳出来了晒太阳。因此，我不喜欢把这种花叫作杜鹃，习惯称它们为映山红，这名字打上了它们性格的烙印，温润、内敛、质朴，在风雨里洗尽了铅华，像一段沉淀过的古老岁月。这样的花朵，足以供人没有边际地怀想。百合花般洁白、充满田园气息的晨曦，斑鸠咕咕地叫着，圣洁、羞涩的晨花轻轻绽开，懵懂的少年，远处弯弯曲曲的田埂，河边洗衣的长发姑娘，青瓦上的苔藓，苔藓上随风飘散的炊烟。

获得了时间的帮助，几乎每个人都能在一朵花里，和自己的过去相逢，使那些业已逝去的往事重见天日。

我走累了，在栗木桥的一条小溪边，坐下来歇气，溪水在脚下涓涓流淌，有如洁白的披肩一般，轻盈柔和，水里的沙石将光折射回来，在我的身上晃动。水草静默，鱼虾蹦跳，打湿的花影和云朵，构成了我这一刻的底色。我相信，这就是日子的雏形,不必为某一场风雨而担忧，悲伤各不相同，美好却是相通的，大地清明，河流昼夜不息，所有的梦都有归宿，每一粒种子都在灿烂的阳光里，构思自己的秋天。

时间和我一起，在花海里徜徉，仿佛走过了几个山头，又仿佛没走出多远，只是在同一座山里不停地转圈。夜很快就要来了，山风吹过，不知从哪里传来布谷鸟的叫声，我从没见过这种鸟，总是以为它们栖息在接近天空的地方，叫声携带着风云的气息，听起来邈远而苍凉。“惆怅多山人复稀，杜鹃啼处泪沾衣。”而此刻，我感受到的不是顾况的悲切，我听到了春天的情深意长，一个季节的张灯结彩。

我的脚走疼了，仍旧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山下走去，身后，是滔滔不绝的花香，以及和我挥手作别的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