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雄伟
每次回家,都会给父亲带回一些收到的文学期刊、报纸。正戴着眼镜,蘸着钢笔水在自裁的大纸上写札记的父亲,总会缓缓地抬起头来,悠悠地问,有你发表的文章吗?做儿子的有时很羞赧,工作忙,没抽出工夫作文;有时也自豪,信马由缰地投出了一些,见报了……我挠挠头,皱皱眉,敷衍几句,岔开话题谈别的——山南水北、皮里阳秋……
父亲的札记记了一麻袋。从我记事时起,就一本一本地写,多写,写好,一摞一摞地码放在柜上、圆桌面儿上、写字台上。普通的十六开纸,有的是工地会计遗落下来的带格子的旧纸,母亲用剪子小心翼翼地裁开、钻孔、穿绳、钉上。这是记录农事生产和做工岁月的流水簿,也是写满喜怒忧惧的日记簿。写完正面再写背面,写完春天再写秋天。工作再累,也要补上——早晨补前晚的,闲时补忙时的,节日补平日的,壮年补青年时节的……酸甜苦辣皆有。
父亲爱写小孩子。小孙女儿的一举一动成了他札记里的高频内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赶集出游,上学放学——父亲笔下的小孙女儿童言无忌、搞怪卖萌,充满孩子气和生龙活虎的满满元气。父亲也写儿子和儿媳。多是我们回家探亲的细节。他平实的笔记里,充盈的尽是琐碎而热切的惦念——希望儿女顺遂,希望家业兴旺,希望四季平安。父亲不止一次给我朗读他写给我奶奶的段落。他端着日记本,眼睛盯着每一个字,目光有力地划过或深或浅的墨痕,感情全部沉浸在旧时光的缝补和吃食中,脸上现出光晕,眼里放出神采,投入且忘我,大段的抒情,沉郁顿挫,慷慨执着,仿佛真的拽到了童年的尾巴,回到了艰难而温馨、简单却幸福的红火日子……爷爷脾气暴,年轻时欺负奶奶,当然也包括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爷爷过世后,父亲劈柴起火,没事儿就给奶奶包一顿饺子,给奶奶做饭、给奶奶请安、陪奶奶唠嗑,成了父亲的日常。过年了,把奶奶接到我家,拐杖放在一旁,往炕头一坐,父亲会打开本子,给奶奶念一段段的札记。奶奶听得仔细且平静,往事并不如烟,一切历历在目,多少年了依然记得住、辨得清。
父亲只念过9年书。算术不好,钟爱历史和文学。记得我读小学时,被父亲强制每个假期写8篇作文,比学校老师规定的数量还多。我写得少,出去玩儿,父亲追打我回家,质问我。同学当中只有我用稿纸本写作文,厚厚的,每页清楚地画着300个小方格,每本50页。开学了,我把稿纸本拿给老师看,誊写的作文篇篇受到表扬,被范读、被展示……有天傍晚,父亲一进门,把自行车立在窗外,卸下工具袋,就兴冲冲地扬起两本书给我看——哦,《作文语段精华》《写人写事写景短文选评》,漂亮的封面,精美的印刷,真是学语文的宝典啊!父亲说,书是他当月开完工钱专门给我买的。这是父亲给我买的第若干本书了吧?从《上下五千年》到《世界地图册》,从《周恩来传》到《雄辩有术》,我小小年纪就书读百余本,被公认为同学中看书最多的人!殊不知,每逢放假,父亲驮着我到书店,面对书架上的新书,我看他也看。我想买什么书,他都痛快地掏钱,从不犹豫。这让我想起学龄前时,父亲扛着我到山上邻居家看电视——坐在他宽厚、结实、温暖的肩膀上,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居高临下,我看到了山那边的风景,甚至全世界的精彩绝伦……
作为普通农民,父亲经历丰富。早年种田、卖豆芽、编筐、开手扶拖拉机、步行很远到工地上砌砖抹灰。市场经济兴起后,父亲自己找活儿,干瓦工装修。如今,花甲之年的父亲脾气越来越和蔼,不抽烟,也不和母亲拌嘴。他时常来看我们,带上点儿小菜、小吃,嘱咐我们工作舒心,学习别累着。工作再忙,我也保持着一周至少回家一次看望双亲的习惯。不知从何时开始,出门,父亲开始戴帽子。摘下帽子的一瞬,我蓦然发现白发爬满了他的两鬓……父亲还坚持写字,一个月一盒笔,一摞纸,老花镜,墨迹清劲,记布衣暖,记菜根香,记诗书滋味长;母亲种菜,小葱、韭菜、苦瓜,一垄垄,一茬茬,铁锅里培满土、栽上、浇水,生长……
“打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春天到了,父亲开始捋着节气诗安排农时。雨水来时,该攒粪送粪、培育墒情了。在当街攒一个粪堆,用锹将坷垃砸碎,装到手推车上。一大早拉着车上地,卸粪,隔5米堆一个小堆儿,农家肥与土壤融合、反应,使土质更肥沃,宜播宜植。我也帮着送粪、备耕,爷俩儿唱着歌,不觉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