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花信风过去,叶片渐稠,树上已有小青果,那些细小青涩的果子,毛茸茸,懵懂而羞涩,似有一股初生牛犊的犟劲儿,又有经历几番春风春雨的不服输,这样的状态,是半熟。
一朵花被风吹去,结一颗小青果,花落青杏小,青青嫩嫩的小杏果,咬一口,涩涩的,有一丝清甜,才是半熟。
浅夏,有好多东西半生半熟,它们介于生与熟之间。
小圆杏,半熟。小圆杏表皮有一层绒毛,它们累累挨挨,挤在一起,有些从树上垂挂下来,已有一点儿红,这样的熟,慢慢在濡染、扩大。去岁,我在野外发现一丛杏树,美美地品尝了一个季节的小圆杏;今岁,来得早,小杏儿才半熟。
小枇杷,半熟。一棵枇杷树最唯美的姿势,是树枝一半在墙头上,果子缀满其间,青青绿绿,虽然是冬天开花,它们也只是半熟,没有谁愿意去咬上一口,只有等到蚕老枇杷黄,蚕老了,走向生命的终结,枇杷才熟。在一根枝上,高低错落的小枇杷,被初夏的风点染,青绿褪去,澄黄漫来,半熟的状态,惹人喜爱。
小青桃,半熟。半熟的小青桃在路边见得最多,它们缀在树上,此时已有鸟雀啄食,鸟啄食后,发现它半熟,于是小爪前推,丢桃而去。
无花果,半熟。谷雨后的第一拨无花果,已经无声地点缀在树枝上。半熟的无花果,表面的青,是一种草青,漂亮却不妩媚,捏起来手感是硬的,散发出淡淡的果香味。
麦子,半熟。麦子的青芒是旺盛的,只有到了小满节气,布谷啼鸣,麦子们才渐渐变黄、变熟,大地微黄,麦子才熟。
半熟之美,在于它青涩,有着生命之初的朝气与光鲜。在视觉上给人的感觉是愉悦的,在味觉上生涩,心理体验过程中,表现出一种迫不及待。
一朵花,跟一颗果,在幽幽青绿光影中半熟。
那么,一个人在几十年的光阴中,于何时半熟?这样的人生四月天,风和日丽的至美时刻,应该在30岁至40岁之间。
有人说,半熟有着寻找自身生命方向的刹那体悟,亦是人生哲学的阶段表述。质朴静美的状态,以简单包容复杂,以天真启示世故,溢散人生“半熟”之美。
有的文人,文章十分,性情半熟。“竹林七贤”之阮籍,酒后动不动就哭,而且哭得非常伤心,看上去有点儿疯疯癫癫、神经兮兮。《晋书阮籍传》有这样一段描述,“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哭什么呢?哭自己喝醉了,信马由缰迷了路。
有的文人天真,过了40岁,还是半熟。文人黄侃,对自己的学问十分自负,与人讨论时,若有观点不合者,大怒之下常持刀杖相向,然而他又外焦里嫩,有“三怕”:一怕兵、二怕狗、三怕雷。其中,怕雷怕到“蜷踞桌下”。
半熟,一半是世故,一半是天真。
回忆我的半熟岁月,喜欢在旧书中骑马穿行,想遇见侠客和美人。侠客浪迹江湖,豪饮大笑。埂道如绳,船夫躬腰拉纤,我骑在马背上,沿一条大河,望见船尾有美人,临水汰衣,双眸清亮,笑靥如花,扎两根长辫,晃动的身影,如翠鸟,一闪而去……
我还愿意去老轮船码头拜见从前的旅人,那些男人、女人,高身挑、矮个头,胖人、瘦人,老者、年轻人……撑着油纸伞,拎着旧皮箱,在天青色里走远。
那时候,爱听别人的当面溢美与表面尊敬,传达出一个人的不熟,或者半熟。
这世界有许多美好状态,半熟是其中一种。果子将熟未熟,有些生硬,却是酸甜爽脆。
其实,对一个人而言,不熟,陷入幼稚和简单;太熟,过于圆滑与世故;半熟,也许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