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读书破万卷

辽宁日报 2020年06月10日

肖复兴

现在,我越发对“读书破万卷”这样的说法感到怀疑。行万里路,一个人是可以做到的,红军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都可以长征两万五千里,现在交通状况已经现代化,更是不在话下。读万卷书,对普通人,恐怕要打一个问号。作为读书的一种口号,这样的说法自然是不错的,但普通人这一辈子真的有能力去读万卷书吗?

少年时家穷,没有几本书。第一次见到那样多的书,而且是藏在有玻璃门的书柜里,是我到一个同学家里看到的,他父亲是当时北京一家报社的总编辑。那时,真的很羡慕。渴望拥有万卷书,渴望坐拥书城,那是少年的梦想。其实,也是那时的虚荣。

这种读书的虚荣,一直延续很久。

1974年的春天,我回北京当老师,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买了一个书架,花了22元,那时我的工资42.5元。这是我的第一个书架。之后,便开始渴望有书将书架塞满。

10年后,1984年,我从平房搬入楼房,买了4个书柜。那时,所有家具都不好买,要买日常家用大一点儿的物品,都需要用券票。我想买书柜,但我没有那么多券票。一个拉平板车为顾客送货上门的壮汉,看见我围着书柜前“转”,走上前来和我打招呼,问我是不是想买书柜?我说是,就是没有券。他把我拉到门外,对我说,他有办法,但每个书柜需要加10元钱。那时候,每个书柜只要60元。我的工资从每月42.5元涨到47元,但4个书柜加上这个加价一共将近300元,不是个小数目。但买书柜心切,我咬咬牙答应了他的加价。过了两天,他真的把4个崭新的书柜送到我家。

有了4个新书柜,让书把书柜塞满,成了那一阵子的梦想。读书破万卷,对我依然诱惑力颇大。仔细想想,塞满4个书柜的那些新买的书,至今很多还没有读过。读书的虚荣,藏在买书之中,藏在我家的4个书柜之中。

如今,几次搬家,当年买的4个书柜早被淘汰,而变成了10个书柜,买的书、藏的书与日俱增,显得很有学问,仿佛读了那么多的书,颇像老财主藏粮藏宝一样,心里很满足。读万卷书,依然膨胀着读书的虚荣。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读书的理解,和年轻时不大一样了。加上家里的书越来越多,不胜其累,对读万卷书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怀疑。我不是藏书家,只是一个普通的作者兼读者。买来的书,是为了看的,不是为了藏的。清理旧书便迫在眉睫,发现不少书其实真的没用,既没有收藏价值,也没有阅读价值,有些根本连翻都没翻过,只是平添了时光落上的灰尘。便想起曾经看过田汉创作的话剧《丽人行》中有这样一个细节,丽人和一商人同居,开始时,家中的书架上,商人投其所好摆上琳琅满目的书籍,但到了后来,书架上摆满的都是丽人形形色色的高跟鞋了。心里不禁嘲笑自己,和那丽人何其相似,不少书不过是充当了摆设而已。买书不读,书便没有什么价值,于是开始下决心,一次次处理掉那些无用的书或自己根本不看的书。

我相信很多人会和我一样,买书和藏书的过程,就是不断选择书、扔掉书的过程。买书、藏书和扔书并存,是一面三棱镜,折射出的是我们自己对于书籍认知的影子。

现在,我越发相信,读万卷书,只是一句听起来很好听的话,一场颇具诱惑力的美梦。我仔细清点,自己应该算是个读书人吧,但自己读过万卷书吗?没有。那么,为什么要相信这样虚荣的读书诱惑?为什么还要让别人也相信这样虚荣的读书口号呢?

书买来是给自己看的,不是给别人看的,读书人(不包括藏书家)应该将书越看越少、越看越薄才是,再多的书,能够让你想翻第二遍的,不多。想明白了这一点,摆在家中几面墙的10个书柜里,填鸭一般塞满的那些书,不是你的列阵将士,不是你的秘籍珍宝,甚至连你取暖烧火用的柴火垛都不是,是真用不了那么多的,需要毫不留情地处理掉。在分拣藏书的过程中,我这样劝解自己,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你不是丢弃多年的老友和发小儿,你只是摈弃那些虚张声势的虚妄与虚荣,以及名利之间以文字涂饰的文绉绉的欲望。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对于我,这些年,扔掉的书,肯定比书架上现存的书要多。尽管这样,剩余的书依然占有我家整整10个书柜。下定决心,坚决扔掉那些书,是为拥挤的家瘦身,为自己读书正本清源。因为只有扔掉一部分不必要的书之后,方才能够水落石出一般彰显出读书的价值和意义。一次次淘汰之后,剩下的那些书,才是与我不离不弃的,显示出它们对于我的作用,是其他书无法取代的。我对它们不离不弃,说明了我对它们的感情,是长期相互依存和彼此镜鉴的结果。这样的书,便如同由日子磨出的足下老茧,不是装点在面孔上的美人痣,为的不是好看,而是走路时有用。

与其做那读万卷书的虚荣乃至虚妄之梦,不如认真地反复精读一些值得读的好书。罗曼·罗兰说,人这一辈子,真正的朋友,其实就那么几个。也可以说,人这一辈子,真正影响你并对你有帮助的书,一定不是那虚荣和虚妄的“万卷”,而是那很少的几本,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