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业军
移动终端时代最大的现实,就是现实的新闻化,现实以新闻而不是以自身的样子从我们的手机向我们涌来,我们心不在焉地划动着屏幕,时而停留、点击,偶尔点个赞或者评价,再继续划动下去。心不在焉就是有余裕,是自主,我们好像是资讯超级市场的主宰,满世界的人都在向我们的眼球献媚。其实,我们不过是站在一堵讯息的回音壁前,因为我们所获取的讯息源自我们关注的好友、公众号,我们关注着我们原本就要关注的,更浩瀚的讯息之海永远不会被我们的目光打量、照亮。更厉害的是“微博热搜”和因为我们的搜索而一再跳出来的相关产品推荐页,它们按时定量地向我们“投喂”标准化的讯息,我们被这些垃圾食物养得脑满肠肥,我们被打造成消费时代合格的子民。
如果不甘心做一颗消费时代“沙发里的土豆”的话,那么,就从令自己惬意、醺然的状态里走出去吧,走向无穷的远方,去跟陌生的人和风景邂逅。去远方,说的是读书,而不是旅行,因为旅行不过是行走在我们所要的异域里,只有书籍才能把我们一下子拽入一个异己到不适的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里,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生死、穿不透的幕障和神圣的倒错。在这个意义上说,读书就是把我们的心灵从自我“弹出”,“弹出”的心灵成了一个“没有身体的器官”,向着未知的地方探访那些未知。所以,真实的阅读是难的,因为它意味着走出舒适圈,走向那个不知道是坟还是野百合、野蔷薇的前方;是疼的,因为它是对于自我毫不留情的否定;是恍惚的,因为从自我“弹出”,还回得去吗——这样的阅读,不就是自讨难受?于是,太顺畅的阅读大多是可疑的,因为它不带着我们走向远方,而是让我们回归到自身,结一个最销魂的梦境。
书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可以是一个2000多年前的哲人在爱琴海的阳光下写成的,也可以出自100年前阴暗的S会馆里那个有点儿颓唐又有点儿孤傲的中年官员之手,如今,它们并列在我们的书架上,等待着我们翻动。更迷人的是,它们不只是自身所呈现出来的样子,它们还带着它们的过去(比如,要弄清楚《阿Q正传》,当然要从“新文化运动”甚至鲁迅留日说起,它们作为它的过去,潜隐在它之中)、未来(《阿Q正传》不是一写就完成的,它的接受史、阐释史就是它的成长史),一同向我们敞开,我们只要进入了,就是进入一整个世界。想想我们的书架吧,一本书就是一个剔透、浑成的世界,无数个世界构成了一个时空的晶体,书桌前的我们只能被捆缚于物理时空里的此时此地,而阅读这一动作则像是至尊宝的月光宝盒,带着我们穿越所有的时空和无穷的远方,我们是万汇的主人。
去无穷的远方、与陌生人邂逅的结果,就是我们被深深地搅动、改变,我们对自己不满,我们害怕只是现在的样子,我们应该成为更好的自己。事情的另一面是,无穷的远方和陌生的人是我们从故纸堆中拉出并塑造起来的,我们以更好的自己来想象它们、建构它们,它们是它们自己,它们又不再是它们自己,它们和我们浇筑在一起。浇筑不是单向度的“六经注我”或者“我注六经”,而是离我无六经、离六经无我的无上交融。于是,如果没有我们对自身深刻的不满,没有对于“我们的它们”的创造,就不是浇筑,不是真正的阅读——谁说韦编三绝者就一定是读书人?(作者系浙江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