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 董昌秋
苏妮娜
近几年来读书月声势日隆,使得读书看上去类似一个公共事件。不过大多数时候,它还是个个人事件。也许会有一天,人们看待读书就像看待吃饭一样,重要到不需要在特别的日子单独提起,让它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是目前这个阶段,人们还是需要一个节日来提醒,把个体的上升到群体的,如此来确证我们对“更文明”的渴望以及仰望。
如果把文学、音乐、美术、书法、戏剧、影视等诸般艺术形式并列,就会发现,有些艺术欣赏是需要观众的“众”——即复数的人的,它们属于广场艺术、展厅艺术、舞台艺术、屏幕艺术……它们需要复数的受众。有些欣赏则不同,比如阅读。阅读的时候人常常是孤身上路。文字阅读开始于一个独处的时刻,它的完成闭合于个体的生命感受。只有少数时候人们是集体开始阅读的,而即便是这种集体阅读中发生的对文字的领会也是无法通约、永不同步、人人有别的。阅读中的领悟降临,就像那个著名的“拈花微笑”公案,佛陀讲述的时候,本来是手持花朵,看向众人,唯独迦叶给了他一个微笑,印证了思想传播的抵达。这个重要时刻发生于不同的人。
读书这种孤独的性质,可以类比于人的生命旅程。在这趟“温暖而百感交集的旅程”中,捆绑于肉身的一些具体烦恼可以短暂地抛掉;驱使我们忙碌转动的日常可以临时“静音”;时光消逝、青春几稀的焦虑也不再那么折磨人了,反而会庆幸自己活到了足够的年纪、经历过诸多的内外煎熬、攒下足够的经验值,使我们拥有深层次阅读的沉实心境,还有感受力的“接通”。前一阵子应邀去参加省作协的一次读书沙龙,主持者在商定的几本书中,挑选了史铁生的《病隙碎笔》。我发现,离史铁生更近的不是在这一次阅读中更加用力的几名年轻阅读者,而是略微年长的两名阅读者。看起来,与史铁生那饱经磨难的心灵产生回应的,不是某一次的阅读行为,而是读者全部的人生积累。他们说,学生时代学过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不甚明了但却被他的痛苦和伟大震撼。但还是近来的这次阅读把那标签式的“伟大”填上了内容。看起来,不仅仅是知识累积帮人们读懂,也是因为自身的抵达。当我们经历了生活,作别“最狂妄的年纪”,懂得生命的脆弱、偶然和有限,在这个意义上能明白史铁生的“神性”,在这些时刻,人们想要握住史铁生的手。有句话叫“经典是替人等人的”,其实是说,经典比人长命,它穿越了时间的河流,逃脱庸见的围剿,出现在一个阅读者的手中,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把文化的DNA复刻到新鲜的生命中去。一个人的生命积累也是在等一部书的降临,等着一束光芒把心路照亮——要成长到“接住”一部经典、遇见一颗独步的心灵,这也是对成长的一种丈量。面对一年一年长得比树叶还稠密的年纪,最应该惶恐的还不是白发、皱纹、衰退的精力,而是我们不曾获得与时间等身的智慧。这个时候,遇到一部“等着”我们的书,何其幸运!一个体会过这种高光时刻的人,他是不会轻易放弃阅读的,但是你若贸然一问,“你得到了什么领悟”,那他多半像迦叶一样,只能答之以微笑。这答案大于语言。
比个体经验更长久的集体经验,就是历史。而不管我们去阅读已经印证的历史,还是未经印证的想象,都不能仅仅求助于自身经验。如果阅读能调动和印证的仅仅是一己的感受和情感,那它也太受限了。还应该有双“想象的翅膀”,还有卡尔维诺称之为“轻盈”的品质,还有王小波所说的“我最忧虑的,是自己不够聪明”的聪明,这些东西还埋伏在阅读的路上。想象、“轻盈”、智性,这类东西很挑人,没办法“通存通兑”。需要调动的这些特质,想象力、感受力和智性,在我们普通的生活中看似没有“经验”“实践”那么重要。但是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仍然是个人凭自己的价值做评判。只不过,做判断的时候,对于个人的边界要不要拓展的问题,关于心智的收支是否平衡的问题,还有世界的很多小秘密,都可以听听那些书本中的人告诉我们的话。书本里的人,可能是个像泰戈尔一样的白胡子老头,也可能是一个穿披风搭配飞行衣的小王子。小王子说:“看东西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好吧,这跟拈起花朵的佛陀告诉我们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