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泽先
“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辽西种麦,但是麦不是辽西土地上的主角,辽西唱主角的大田庄稼是谷子、高粱和玉米,其他豆类都是跑龙套的。
辽西开犁播种的日子大约在谷雨这个季节。作为农家,把开犁播种看作如同送姑娘出嫁一样重要。那必是谷雨前后的一个早晨,日头一竿子高,正是乡下家家撂下早饭筷子的时辰,有人扛犁杖赶着牛在大街上走过,牛的身上驮着播种用的种子。有人看见了,就站在门口问:“种地去呀?”扛犁杖的人就回过头来,笑着回答说:“嫁种子去。”
农家要嫁出去的种子是金贵的,必是头一年秋天收获之后,从自家收获的五谷中精心挑选最大、最饱满的穗子作为来年的种子。“好种出好苗,见苗三分得”,种子是收获的希望,一粒种子就如同农人的一个儿女,视如珍宝。冬天,北风“咚咚”地踹门也不管它,大雪封门也不管它,一家人围着火盆,男女主人一边给孩子讲故事,一边把秋天留下来的穗子一样一样地搓出籽粒,一粒一粒地挑选。摸摸,吹吹,用手指捻一下,或者映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照,然后收藏起来,等待第二年开春播种,这样,才能放心,新的一年有一个好收成。
自古以来,播种,可以说是农事之中最庄严的仪式了。
嫁女有日眼儿,就是选定一个吉日,种地有节气,谷雨前后,一般在一场透雨之后,云开雾散,太阳晒两天,地皮放白儿。有经验的农人扛一把铁锹走进地里,“吭哧”剜一锹土,抓一把攥攥,扔起来,接住,在手掌里散花了。就自言自语,开犁!
开犁就是开始种地,最早种地是用牛拉犁杖,一架沉重的木犁,用牛牵拉着。这架木犁不知在田野上耕耘了多少岁月,一直这样耕着,土地被木犁的铁铧犁开,一粒粒种子在春风中被农人送入湿润的土地,生根,发芽,拱土,生长,开花结果。我们从这个“犁”字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利”字下是个“牛”字。牛耕田可以获利,利可以理解为收获。
千百年来,牛拉犁杖播种一直是辽西田野上的一道风景。
用牛拉犁杖种地,可是需要人手的。一架犁杖一伙人。扶犁一个人,点种两个人,撒粪两个人,培土两个人。至少7个人。一天下来,种个三四亩地已经是最快的了。晚上回家,累得走路“两腿画圈儿”,到家“扯猫尾巴上炕”。
到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毛驴走进了田野,土地承包到户,开犁种地自己说了算。布谷鸟刚一张嘴,就有人等不得了。吃完晚饭,走一家,又走一家,一家一家地定下帮忙种地的人手。
这时候,种地有两种形式,联合种地:几家人联合起来,一起种地,今天种你家的,完成后,再种他家的,种完地各回各家吃饭。再就是找人帮忙,种完地主人预备一桌酒饭,大家种完地回来,一起喝酒,一起说种地,说收成。大有“把酒话桑麻”的田园情趣。喝完了,顶着星星,蹚着夜色走出院门,寻着自家的方向在街上四散开去。夜色里,不见人影,话音还没断,这边喊一嗓子:别忘了,明个儿早晨日头露脸去谁谁家吃饭,日头一竿子高一起下地啊!另一边回个音儿:把心搁肚子里吧,忘不了。
牛拉着犁杖走着走着,就变成了驴拉着犁杖,再后来,驴拉着的犁杖上多了两个斗子,变成两个人种地了。这两个人就是夫妻,丈夫扶犁,妻子打下手。一个斗子里装化肥,一个斗子里装种子,犁杖一蹚过,化肥和种子就播种在地里了。
走着走着,毛驴也走出了田野,就剩下一个人种地了。那是因为应时而生的新发明:压力播种器。一面装种子,一面装化肥,往地里触一下,“咯啦”一声,种子化肥就一起播种下去了。更快的还有葫芦滚,化肥和种子装在里面,顺垄推着走,在“咯啦咯啦”的声音中,一条垄就种完了。一个人一天种几亩地就跟玩儿似的。
过去是走着、扛着犁杖赶着牛去种地,坐着驴车拉着犁杖、种子、化肥去种地。现在是开着三轮车、电动车,还有的开着轿车拉着种子、化肥去种地。
新中国成立70多年,70多个播种的季节,风一样地过去了,在氤氲的地气之中,牛拉着犁杖走出了田野,毛驴也拉着犁杖走出了田野。送种子出嫁,田野上的木犁、牛影、驴影远去了,岁月变迁,随之而来的,是日新月异的时代风景。
如今,站在田野这道风景线上,回望渐渐远去的风景,展望未来,再过70年呢?是否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就用手指送种子出嫁了呢?
我看不是没有可能,也许还有想不到的新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