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群

西汉二百余年间，曾产生数百位王侯，他们大多名声不好。如班固《汉书》写道：“昔鲁哀公有言：‘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忧，未尝知惧。’信哉斯言也！虽欲不危亡，不可得已。是故古人以宴安为鸩毒，亡德而富贵，谓之不幸。汉兴，至于孝平，诸侯王以百数，率多骄淫失道。何则？沈溺放恣之中，居势使然也。自凡人犹系于习俗，而况哀公之伦乎！”那么，其中有没有好人呢？当然有，班固提到一位“卓尔不群”的优秀人物，就是河间献王刘德。其实还有一位伟大的人物，他就是淮南王刘安。

刘安是刘邦的孙子，他的父亲是淮南厉王刘长。当年刘邦途经赵国，赵王张敖献上的赵美人，竟然有了身孕。不久赵王谋反被诛杀，赵美人生下刘邦的儿子刘长，然后自缢而死。刘邦将刘长交给吕后抚养，淮南王英布叛乱而死，刘邦又立刘长为淮南王。刘邦死后吕后专政，残害刘氏后代，等到汉文帝刘恒即位时，刘邦的8个亲生儿子，只剩下刘恒与刘长两位。兄弟二人原本关系很好，刘长称文帝为“大兄”。他身长体大，力能扛鼎，曾用袖中的金锥，将当年坑害他母亲的辟阳侯审食其击死。再加上刘长年轻气盛，时常违反法纪，引起大臣们的恐惧，纷纷上书，希望文帝训诫刘长。为此文帝废掉刘长淮南王的封号，把他关到囚车里发配严道县。没想到刘长性情刚烈，竟在途中绝食身亡。押送者明知刘长已死，却装作不知，拉着尸体一直走到陕西雍县，才上奏朝廷。文帝听闻其事号啕大哭，后悔不该这样对待他唯一的兄弟，因此又杀掉许多相关的人。几年后民间歌谣传来：“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文帝听到后越发难过，于是依据《谥法》“暴慢无亲曰厉”，追谥刘长为淮南厉王，还恢复了刘长后代的封地，立刘长的长子刘安为淮南王。

刘安好读书，司马迁《史记·淮南衡山王传》写道：“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班固《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也写道：“淮南王安为人好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名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乃遣。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又献《颂德》及《长安都国颂》。每宴见，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昏莫然后罢。”他们是说，刘安喜好读书鼓琴，不喜欢声色犬马之事，并且爱护百姓，名满天下。至于刘安的才学，班固提到他的著作《内书》《外书》与《中篇》等，它们就是《淮南王书》。在辈分上，刘安是汉武帝刘彻的叔叔，更兼刘安善为文辞，因此汉武帝格外尊重他。文字来往时，汉武帝在报书草成之后，经常会让司马相如等审阅，然后再发给刘安。汉武帝登基第二年，刘安前来拜谒，奉上他的新著《淮南王书》内篇，武帝十分喜爱，加以珍藏。还让刘安作《离骚传》，早上下诏，很快就写好了。可见刘安的著作，并非完全靠门下宾客的帮助，他本人也有真才实学。在《汉书·艺文志》中，记载刘安的著作如《淮南道训》二篇，《琴颂》《淮南内》二十一篇，《淮南外》三十三篇，《淮南王赋》八十二篇，《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淮南歌诗》四篇，《淮南王兵法》，《淮南王杂子星》十九卷。此外见于记载的著作，还有《谏伐南越书》与《枕中鸿宝苑秘书》等四十余篇部。

但有一件事情令人称奇，那就是在司马迁长长的《史记·淮南衡山王传》中，对刘安的著述和学术成就几乎只字未提；连篇累牍，讲的都是一些近乎八卦的故事。他谈到建元二年，刘安觐见汉武帝，曾经与武安侯田蚡有过一段对话。田蚡说：“今上没有儿子，你是高皇帝的孙子，以仁义行天下。将来今上一旦驾崩，除了你还有谁能继任天下呢？”听到田蚡这样说，刘安非常高兴，送给他许多财物。细细思想，这段对话有些离谱。先说刘安是汉武帝的叔叔，叔叔等待侄儿死去接班，显然不合情理；况且此时刘安已经41岁，汉武帝只有17岁，身体强壮，根本谈不到宫车晏驾的事情。即使当时汉武帝没有儿子，他也有的是时间生出几个来，哪会轮到叔叔刘安接班呢？反过来想，如果当时刘安真的盛名盖世，那才可能是后来被逼自杀的主要原因。司马迁还记载，刘安派遣他的女儿刘陵，经常带着金钱进京，为他打探消息，结交汉武帝周围的人。由此，司马迁批评刘长父子，说他们身为王侯，疆土千里，不能尽力辅佐天子，还有叛逆之心，导致国破人亡，让天下人耻笑。如此观点，班固《汉书》大同小异。

就这样，在正史之中，刘安被归于乱臣贼子系列，类同的身份与评价，一直延续到今天，如当代白寿彝《中国通史》称：“刘安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学术思想上都是失败的。当时，削弱藩国与独尊儒术可谓大势所趋；刘安逆流而动，实难得逞。”但如果问，刘安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司马迁给出两个原因：一是为报父仇，如《史记》写道，“时时怨望厉王死，时欲畔逆，未有因也”；再一是源于荆楚之地的反叛民风，如《史记》写道：“太史公曰：诗之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信哉是言也……此非独王过也，亦其俗薄，臣下渐靡使然也。夫荆楚僄勇轻悍，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

再者刘安著作的地位，也始终不能得到恰当的评价。比如书的分类，刘向以及班固《汉书·艺文志》，即将《淮南子》与《吕氏春秋》一并归于杂家类，未能归入道家经典。再如刘安著作的称谓杂乱，有《鸿烈》《淮南记》《淮南》《淮南子》《刘安子》《淮南内》与《淮南外》等。唐代以后有称《淮南鸿烈》，胡适专著《淮南王书》，把刘安的著作统称为《淮南王书》。但刘安著作的研究一直备受重视，据陈广忠统计，两汉四百多年间，研读《淮南子》的人物有汉武帝、刘向、刘歆、扬雄、王充、许慎、马融、延笃、卢植、高诱、应劭等，而司马谈、司马迁父子也很熟悉《淮南子》，《史记》三家注中，引《淮南子》作注70多条；东汉许慎注释《淮南子》，并且在《说文》中采撷数百条用来训释字义。汉代以降，人们对刘安学术的评价也越来越高。如唐代刘知几《史通》称：“昔汉世刘安著书，号曰《淮南子》。其书牢笼天地，博极古今，上自太公，下至商鞅。其错综经纬，自谓兼于数家，无遗力矣。然自《淮南》已后，作者无绝。”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称：“《淮南鸿烈》为西汉道家言之渊府，其书博大而有条贯，汉人著述中第一流也。”胡适《淮南王书》称：“道家集古代思想的大成，而《淮南王书》又集道家的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