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爽

前些时候读了《白先勇细说红楼梦》，手机里的百度推荐好像也熟谙我的喜好，开始不断为我提供相关推送。有时用手机查阅资料，不觉中就被吸引了过去。这些围绕红楼展开的解读文字水准不一，但是它们勾起了我的无限怀想。当年初读红楼时，我还是个初中生，两三个假期下来，竟然把跟同学借来的一套简装本《红楼梦》反复读了三四遍。一个十四五岁的懵懂少年，哪里分得清什么程高本、甲戌本、庚辰本，但是后来自己又买了一套来看，马上就辨识出书中哪些字句与之前读过的有所不同——年少时的记忆力是多么的强劲啊！

但是年少时确实读不懂曹翁的万千隐语，于书中的假语村言也所解有限，只是读得熟了，对所谓的草蛇灰线竟也能略窥一二。后来再看别人的索引和解读，也有自己当年隐约想到的，也有完全出乎意料的。同一事件，不同的人会作出不同的猜测和解答，而且竟然各有其道理——一部红楼激发了读者们无穷的想象力和好奇心，这便是文学所能达到的最高层次的魔法了吧。曾经有人以海明威为例，阐明大师级的写作应该是这样的：文字中表现出来的部分，只不过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而水面之下的巨大山体则构成了一部作品真正的重心。一部红楼，在70多万字的篇幅之外，隐藏了远比水下冰山更为庞大的故事和信息。

作为一个喜欢业余写点文字的人，是否能在自己的创作中努力践行如上标准，这件事因人而异。但以此作为写作的方向和目标，是不会错的。

成年之后，我曾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读了三遍《朱元璋传》。据说吴晗写作此书时，手头资料有限，主要依靠的是早期的记忆积累。这本书页码不多，短期内反复重读也毫不吃力。吴晗在书中着重于讲述事件的过程，并不加以引申议论，然而正因如此，它才让我在阅读中感受到一波波涌来的强烈震撼——在读完第一遍之后，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房间，这房间里每一个物件都有其来历，而这个来历，又牵连着另外的故事，仿佛一扇又一扇门扉，走进去，里面又早有另一扇门在等待着你。在随后两次的重读中，我看见了一桩桩事件里面更多的门扉，并为之心醉神迷。这样的感觉，大约与“水下冰山”有些异曲同工，而更富于纵深和层次。如果说这世上存在着能颠覆一个人整个观念的书，对我来说，《朱元璋传》算是其一。

后来看了电影《降临》，偶然起意，想要看看它的原著——竟然只是一个短篇小说，名为《你一生的故事》。实际上，自从十年前因为喜欢电影《返老还童》，而满怀期待地买来了它的原著——菲茨杰拉德的《本杰明·巴顿的人生奇旅》，在大失所望之余，我几乎对循着电影去读原著失去了大半兴致。但是《你一生的故事》重新挽回了我的热情和信心。借由这篇小说，我读完了科幻作家特德·姜的全部作品，并将之列为今生可以不断重读的作家之一。《降临》本来讲的是关于语言的故事，而语言的特质在于，它本身就无法借由影像而尽情描述。同样是艺术，作为小说存在的《你一生的故事》，远比作为电影存在的《降临》更迷离、更丰富，也更为意味深长，其间所蕴含的哲学意义和生命追问，宛如一扇扇门扉，吸引着人们前去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