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寒
傍晚,雪落完了,再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些雪末儿飘散在风中,像一场大火燃烧过后的灰烬。
望一眼,眼睛里全是雪,这些雪是在傍晚以前落下来的,已落了好几天,是曾经的雪,过去的雪。雪是在回忆里长大的,像一位记忆力惊人的老人,能毫不费力地还原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岁月,风呼啸而来,每一朵雪花,都在往事里取暖。它们只在乎过去,从不会去想将来,它们没有将来。这些雪走过了很长的路,这条路比北方到南方还长,比天空到大地还长。它们去过很多地方,一些我叫得出名字的地方,还有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地方。它们听过藏歌,听过狼嚎,听过马蹄敲击夜色,听过江南的河流日夜不停地歌唱,还听过大海子夜时分的呼啸。现在,它们呼朋引伴来到这里,在这个傍晚的村庄集结。这样一场雪,从多少人的头上飘过?多少人听到了它的声音?覆盖了多少脚印?只是,都忽略了。只有我懂得它们的重要,只有我能解释每一朵雪花。
我站在雪地里,看一地雪花,一朵雪花给我一个世界。暮光从四周包抄,包抄雪地,包抄我,包抄我的雪。
一群孩子在雪地里烧火,柴火噼里啪啦,火星飞起来,火堆上星光灿烂。从谁家的屋坪里传来喊声:回来啊——天都快黑了。一阵风卷来,把声音吞噬得无影无踪。火山照样耸立,映红了孩子的脸。火光里的雪,在静静地燃烧,和孩子的脸一样红。
一切都在生长,屋顶在长高,草垛在长胖,土地在长厚,枯了的草在长肥。雪拉近了空间的距离,屋顶和天空挨得更近了,草垛和屋顶挨得更近了,土地和脚板挨得更近了,人与人的心也挨得更近了。雪把世界无限地缩小,缩成巴掌大的一块白。你轻轻一抱,这个世界就到了你怀里,那么虚幻,又那么真实,像抱着你曾经爱过的姑娘。
天色晦暗朦胧,天空下的群山从未如此地层次分明,近的嫩白,再远一点儿的深白,更远的白得炫目,像一天的白云毫无缘由地在那里冻结。这样的时候,让人有了很多想法,最想的是突然长出一对翅膀,飞向群山之巅。这样一想,整个人好像突然轻了,飘了起来,好像真到了雪山顶上。事实上,我跺了一下笨拙的双脚,发现自己并没有飞起来,还站在雪地里,看到雪线已经取代了天际线,世界一下子变得苍茫遥远,仿佛站在这个世界里看另一个世界。
雪让很多东西消失,一群叽叽喳喳的鸟,一些不知疲倦的虫子,水里游动的鱼虾,岸上爬行的蛇,各种斑斓的色彩,都消失了,我的影子也消失了。它们都去了哪里呢?没有雪的地方?雪的深处?这是不是书上所说的“雪藏”?我发现雪是一种吸附能力超强的物质,它吸附人的心,吸附一个吵吵嚷嚷的世界。山听到树的呼吸,土地听到房屋的呼吸,人听到一条狗的呼吸。
屋檐下长长的冰挂,吊在刚刚点上的煤油灯里,镀上了一层幽微的暖意,这是雪的另一种表达,是另一种雪,它用来装饰屋子,装饰这个世界,然后,装饰我的梦。
雪是一场敞开的仪式,从天空开始,在大地之上结束。我,是这场仪式中一道不可省略的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