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碑

辽宁日报 2020年01月16日

插画 胡文光

李小庆

福爷安静地坐在村东头的树墩上,脸上的皱纹和树墩那皴裂的树皮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在夕阳的余晖里成了一尊雕像。

树墩的后头便是一所学校。一所只有9个孩子的学校。

福爷是这所学校的看门人,其实也没啥可看的,除了一些缺胳膊断腿的桌椅板凳,便是小李老师。

再说那扇所谓的大门,就是福爷从山上砍来些碗口粗细的树枝,用麻绳绊上,再找些废旧的细铁丝牢牢地拧住,随意地靠在一人高的墙上,等孩子们放学走了,福爷就把这扇门立在门口,隔断了学校与外界的通道。暮色在空寂的操场上不动声色地弥漫着,只有福爷坐在树墩上的身影逐渐地模糊在夕阳里。

这所学校具体存在多少年,小李老师不知道,福爷也不知道,他说他就在这所学校念了几年书,在这儿读过书的还有福爷的儿子、孙子,当然也包括小李老师。

没事的时候,小李老师就喜欢坐在福爷的旁边,听福爷讲发生在学校里的那些陈年旧事,包括小李老师在二年级的时候,因为不敢和老师请假去厕所而尿裤子的事,小李老师便哧哧地笑,他说他才不信福爷呢,二年级还尿裤子?鬼才信!来来来,还是下一盘棋堵堵您的信口开河!

乒乒乓乓的棋子碰撞声并没有堵住福爷的嘴,福爷说你小时候蔫淘蔫淘的,你娘走得早,你爹一个人拉扯你们四个,顾上这个顾不上那个,村里哪家的饭你没吃过?你学习好,愣是让学校减免了你的学杂费!啧啧,加一起可好几块钱呢!为这,满儿他娘还找到学校也要减免学费呢!哧!也不看看满儿那成绩!回回大鸭蛋!不嫌臊得慌!不过那时可真热闹啊!嘿,那个叫啊、闹啊,大半个村子都能听到……

满儿在外面挣了钱,把他娘接走了,再也没回来……小李老师飞出了一个象,重重地凿在福爷的车上。

谁像你这个傻小子!念了大书,转个圈又回这个山沟来!看你那点儿出息……

为啥回来别人不晓得,福爷您不晓得?小李老师摩挲着棋子低声说。

我不晓得!福爷闷闷地回了一句,把脸扭向有些模糊的远山,流动的夕阳把福爷斑驳的身影扑倒在破旧的棋盘上。

小李老师知道,福爷又想起了五儿。

小李老师也想五儿。

五儿是山那边的孤儿,每座山的那边都有几个娃来这所学校上课,那时小李老师还是人们嘴里的李三儿。

五儿和李三儿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走出大山。

大学毕业后,五儿回到了村里,当上了村小学的老师,李三儿不解地看着五儿如花的笑靥说,好不容易走出来,见了世面,还要回到山沟沟?

我要守着咱们的村子!也要守着这所学校!五儿指着书声琅琅的教室说,好看的眼睛被风吹得眯成了两条缝,但是却好像有两束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

李三儿不敢看五儿的眼睛,转过身子,让自己逃离那两束阳光的捕捉,任五儿的身影在村头站成了一棵树。

他回头看了看越来越模糊的五儿,向她挥了挥手。停在路边的小客车像一头巨鲸,一口将他吞进去,然后喷出一股黑烟,摇头摆尾地游进夕阳的光晕里。

两年后,李三儿回到了村里,他没有看到五儿,也没有看到学生,只看到颓败的教室和在学校门口发呆的福爷。

五儿呢?孩子们呢?

五儿走了……福爷低着头,垂下了眼睑说,孩子们也都走了。

当李三儿看到五儿的时候,那只是一张黑白照片,镶嵌在一块冰冷的石碑上,石碑立在学校后面一个孤零零的山坳里。

那雨下得真大啊,水库的堤坝都快垮了,长这么大岁数都没看过发这么大的水!为了救落在水里的小四儿,她忘了自己不会游泳……福爷说,那个山坳里可以遮挡风雨,不会再让五儿一个人去面对那么大的风雨了,我替她守着……

小四儿是李三儿的弟弟。

李三儿在五儿的碑前站成了一棵树。

他想起了他离开这个村子时,五儿是不是也这样泪流满面,那时候,五儿的心是不是有被碾轧的感觉?

李三儿成了小李老师,把空无一人的教室变成了9个孩子的乐园,那是他翻山越岭才找回来的学生。

福爷安静地坐在树墩上,眯着眼打盹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树墩的四周冒出了一根根的枝条,嫩绿嫩绿的,随着教室里琅琅的读书声欢快地摇摆着。

站在讲台上,小李老师似乎能看到山坳里的五儿也在微笑着看他。

夕阳的剪影里,有一个人。

还有一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