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新宇
博尔赫斯以知识渊博闻名,被誉为作家中的作家,他代表着图书馆、小径分岔的花园、环形废墟、迷宫以及各种想象的动物。他拥有超长的名字,却以短篇小说著名。别的小说家我们能读出诸如离奇的情节,丰满的人物和充沛的情感,但读博尔赫斯,首先感到神秘,让人想到炼金士、术士这类神秘职业,然后才是其他。他随便写出一篇,就被人奉为圭臬。博尔赫斯生活的南美洲远隔重洋,至少在他生活的年代,与中国这个古老的东方大国联系并不密切,但你会发现,博尔赫斯熟稔中国文化,他通读过《易经》《道德经》《庄子》,写过关于中国的文章。
作为一个本来崇尚神秘文化的南美洲人,博尔赫斯在想象中完成了对中国文化的构建,因此闪烁着两种不同文化相融合的异样光泽。实际上,他的作品大多外披一件或明显或透明的神秘主义斗篷,他本人亦被视为“沉湎于神秘主义的异教徒”。“博尔赫斯的世界完全由语言构成”,曼古埃尔如是说。一次,博尔赫斯遇到一位谈吐平庸的教授,过后他说,“我宁愿和一个聪明的流氓交谈。”博尔赫斯一贯持有语言、词汇方面的贵族式的,不厌其烦的讲究。语言之于文体,就像金黄色斑纹之于老虎。博尔赫斯认为,老虎的金黄“每隔九夜衍生九个,每个再九个,循环不绝。”其间显露的数字“九”,正是中国文化对至阳至大的代表数字。
《和博尔赫斯在一起》中文版被设计成博尔赫斯喜欢的老虎的黄色。作者曼古埃尔说,“博尔赫斯(失明前患严重弱视)会因为能感知眼睛唯一能够辨识出的黄色而高兴。”这是一本4万多字的小书,可以随身携带,坐地铁、逛公园、等电梯的时候,走到哪里都能翻两页。翻开了,时空就来到1964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某个下午,一家书店内,65岁的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问16岁的学生,是否能为他读书。彼时博尔赫斯因为家族病已经失明了,“他会请任何人为他读书,学生、来采访他的记者或是其他作家。”
在书店勤工俭学的曼古埃尔就这样来到麦伊普大街994号博尔赫斯的寓所。“右侧是餐厅,摆放着一张铺着花边桌布的深色桌子和四把直背椅子;左侧的窗户下摆放着一张破旧的长沙发和两三把扶手椅。博尔赫斯经常坐在长沙发上,即便是开怀大笑的时候,他已失明的双眼也永远透出哀伤的神情。”年轻的略萨曾拜访过博尔赫斯,他问后者为何不住更大、更奢华的房子,图书馆馆长对当时业已小有名气,日后成为著名作家的略萨说,“也许在利马是这样的,但在这里,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们没有那么爱炫耀。”略萨正是在利马读的大学,并在那儿工作了一阵子。
有幸去过博尔赫斯寓所的人,十有八九大失所望,他们没有看见汗牛充栋的书籍,只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一些藏书。博尔赫斯被誉为作家中的作家,以博闻强记、博览群书而为人所知。他的藏书虽少,却是精华中的精华。仅百科全书就有5种——福柯说博尔赫斯曾构想过一种中国式的百科全书,关于动物有着奇怪而令人诧异的想象力:例如“属于皇帝的动物、远看像苍蝇的动物”——他却几乎不收藏自己写的书。邮差送来一本他的小说《代表大会》精装本,曼古埃尔为他描述了书的样子,他旋即把书赠给了那个邮差。博尔赫斯说:“这不是书,是糖果盒啊。”与此相反的是,博尔赫斯每时每刻都活在书里。
对于博尔赫斯而言,现实存在于书中,存在于读书中,存在于写书中,存在于谈论书中。请他人为自己读书就是很典型的行为。你想不出那样的情景,“在博尔赫斯的一生中,每天临睡前他都会做同一件事,换上白色睡衣,闭上眼睛,用英文高声诵读《天主经》。”
博尔赫斯失明后,他请人记录下自己创作的诗歌,反复吟诵、反复修改,然后将那张充满想象的纸对折,夹进书里。他也这样放钱。他从书架上取书,有时不是为了读书,而是要买东西,但并不是每次都能找到。他却从来没有因找不到书而烦恼,博尔赫斯甚至清晰地记得60年前《一千零一夜》和《秘鲁征服史》在市图书馆书架上的具体位置。
曼古埃尔的阿姨听说他要去为博尔赫斯读书,强烈要求(注意,是“要求”,不是建议)他带上日记本做记录。16岁的少年并未意识到为博尔赫斯读书是怎样的一种殊荣,他没有像上课那样笔墨伺候,而是和这位名满天下的老头儿聊天,当然,聊的第一多的是文学,第二第三多的还是文学。曼古埃尔与博尔赫斯相处的方式亦暗合后者对读书的态度,“我是享乐型读者,不会在像买书这样如此私密的个人喜好中带入某种责任感。”正是这种轻松相处的方式,轻松写作的方式,使《和博尔赫斯在一起》有别于其他写博尔赫斯的书籍:我们不必过分理会那些有关文学的理论,关于博尔赫斯的诠释,知道他的日常生活,他的言谈举止就行了(这其实也是一种读法)。曼古埃尔为博尔赫斯读书,我们为自己读博尔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