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弹妇唱的戏曲人生

辽宁日报 2019年12月25日

刘桂琴、柳茂清(左四、左五)和奉天落子剧团的成员在一起。 本报记者 万 重 摄

柳茂清(右)和刘桂琴夫妇,一人拉弦一人唱戏。本报记者 万 重 摄

本报记者 胡海林

核心提示

奉天落子,起源于上世纪20年代初,源于莲花落子、拆出小戏、唐山落子等,后传出关外形成奉天落子,是一种传统的地方戏曲,并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火爆一时。在沈阳,有这样一对夫妻,一个是唱了几十年评剧的主唱,一个是剧团乐队的主弦,他们视传承奉天落子为己任,不遗余力挖掘老戏曲目,录唱腔,指导戏曲爱好者唱戏,走进校园向孩子们讲授本土戏曲知识……他们一拉一唱,道不尽对奉天落子老腔老调的痴迷。

12月19日,星期四,在沈阳市和平区奉天落子传习社里,阵阵欢快的锣鼓点,附和着抑扬顿挫的唱腔,让人仿佛置身于上个世纪。

这天,是传习社集体定期“磨戏”的日子,来参加活动的人,有剧团退休的演员,有医院退休的医生,还有坐两小时公交车赶来的戏迷。屋里三十来人,没有一人小于60岁,但他们如痴如醉的快乐却写在了脸上。

热闹的传习社里,两位“领头人”刘桂琴和柳茂清深受大家敬重,他们既是奉天落子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性传承人,也是夫妻。刘桂琴时而教人唱嗓,时而教人把握身段动作,举手投足之间足见功力;而一旁的柳茂清拉着板胡,和着锣鼓、扬琴、竹笛声,弦音绕梁。

从十多岁开始接触乐器和评剧,柳茂清和刘桂琴的人生便结缘于戏曲之中。如今,他们的年龄分别为84岁和77岁,却仍用执着的热爱,在传承奉天落子中书写他们的“传奇”。

一次相遇 舞台上演绎历史春秋

柳茂清出生于哈尔滨,打小爱好乐器,8岁开始专业学习板胡,无论是学校演出还是小院唱戏,他都会被推上台拉上几曲。

1953年,柳茂清考取沈阳的一所中专,背着行李和自己的板胡来到沈阳求学。不承想,这次求学经历却让他彻底放弃了之前的人生规划,转而开启了他的戏曲人生。

“我本来学的是电力专业,那时沈阳剧院多,课余时间没啥事,我就背着板胡往各剧院里跑,一来是凑热闹看戏,二来是想切磋技艺并拜师学艺。当时沈阳有30多个剧院,我几乎都去过。”忆及当年,柳茂清眼中有光。

中专读了一年多后,柳茂清作出一个让人吃惊的决定:退学去剧院演戏。“当时没有电话,我写信向家里汇报这件事,当父母半个月后收到信,我这边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他们虽然反对,但已于事无补。”柳茂清说。

因为生气,柳茂清的父母不再给他邮寄生活费。于是,柳茂清白天在剧场跟着师傅学艺拉弦,晚上就住在剧场,开始了在沈阳自食其力的生活。

在沈阳出生的刘桂琴,也是打小对戏曲表现出浓厚兴趣。“那时我家开旅社,旅社对面就是一家剧院,每天都有戏剧表演。大概十二三岁时,我一得空就往剧院跑,扒着门缝看。看门师傅见我这么迷戏,后来就放我进去站着看。”刘桂琴说起儿时的趣事,忍不住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那时,听戏是最受老百姓欢迎的娱乐方式。与别人消遣式听戏不一样,刘桂琴则是边听边跟着哼唱,不时还跟着比画动作,仿佛自己就在舞台上表演一样。

因为喜爱戏曲,1957年,年仅15岁的刘桂琴去参加群众评剧团的招生考试。刘桂琴身高、形象都令剧团满意,尤其当她开嗓试唱,更是让招考老师连连称赞,所以她当天就被留下来开始学戏。

刘桂琴说:“我的启蒙老师是张丽君,她是盲人,但戏唱得特别好。那时候也没有录音机,唱词都是口口相授,老师教唱时我就赶紧记词,当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各练一遍,临上台前再过一遍唱词,基本就敢上台唱了。”

柳茂清和刘桂琴在剧团里成为同事。刘桂琴学得快,表演到位,逐渐成长为一些剧目的主唱。柳茂清则同台拉弦伴奏,并成长为乐队的领奏,两人的舞台合作也越来越默契。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沈阳城各种小戏班“百花齐放”,仅北行地区就有好几家剧院,全城的剧院则有好几十家。各家剧院为了保持剧目和主演常换常新,刘桂琴、柳茂清便和剧团其他演职人员一起,组团在各剧院间来回“巡演”。

一段情缘 儿女做媒促成黄昏恋

舞台上是搭档,舞台下是朋友。柳茂清和刘桂琴各自成家后,两家人都住在剧团的家属大院里,两家的孩子在一个院儿里长大,时常往来。

演戏时,舞台上的主唱刘桂琴无疑是戏迷注目的焦点。一次演出结束后,当报幕人隆重介绍领奏柳茂清表演精湛时,刘桂琴过来打趣:“以后就你自己来一个自拉自唱罢了。”

事实上,柳茂清真有过学唱戏的念头。他说:“我有嗓子、有扮相,还会拉弦儿,记词也可以,唯独动作不圆润,老抖身子,外行看不出门道,但内行还是能看出来。”听到柳茂清如此评价自己的短板,刘桂琴哈哈大笑起来。

斗转星移,随着时代发展以及人们娱乐方式的增多,进剧院看戏的观众越来越少,剧团的经营也愈发艰难起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柳茂清和刘桂琴所在的评剧团解散。刘桂琴被分配到街道办事处,从事与戏剧不相干的工作,柳茂清则加入到其他剧团继续拉弦儿奏乐,誓把板胡拉到底。

而后的十多年间,刘桂琴只要有闲暇时间,便跟着柳茂清等一行人,前往北京、天津、太原等地演出,城市、农村的舞台,都有过他们执着于戏曲表演的身影。用刘桂琴自己的话说,那段“跑江湖”的日子虽然很累,但很充实,“最多的时候,我曾连着三天演了九出戏,一出戏站台上唱3个小时,嗓子都要冒烟了。”

有一次,刘桂琴演完戏在后台卸妆,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走了进来,见到刘桂琴就要磕头拜师。刘桂琴问及原因,原来小女孩特别痴迷戏曲,希望能拜师学艺。

“小女孩特别像小时候的我。没过一会儿,女孩的妈妈便追进后台,劝说孩子大些再学戏。我只好替女孩化妆,并一起合影留念。那次经历特别令我感动,觉得戏曲还有未来,需要继续传承下去。”刘桂琴说。

从坐科学戏,到同台演出,到剧团解散“跑江湖”,再到眼下携手打理奉天落子传习社,柳茂清和刘桂琴相识60余年,但两人真正结为夫妻却是在3年前,而且是双方子女极力做媒撮合。

儿子评价柳茂清说,因为热爱音乐,热爱生活,父亲照顾患病卧床的母亲20多年,家里从来没有阴霾,仍旧充满阳光,“两位老人相继丧偶后,我们乐见他们有共同的兴趣志向,可以一起安享晚年。”

柳茂清拿出一张老照片指给记者看:“这是刘桂琴的奉天落子传承师父张赛虹,是辽宁民间艺术家,旁边的是我的师父李景泉,他们俩是夫妻。现在我们这一代也是夫妻档,仔细想想,这既是巧合也是缘分。”

如今,柳茂清和刘桂琴在家的时候,两人一个记词一个谱曲,努力挖掘奉天落子老曲目并整理入档资料,兴之所至,两人则一人拉弦一人开嗓,戏曲声在屋里久久回荡……

一份责任 共同守护百年落子传承

柳茂清接触奉天落子还是1958年的事,那时他跟着师父李景泉学习板胡,不时能听到师父那代人开腔唱奉天落子。在舞台上唱了半辈子戏的刘桂琴,开始学习奉天落子时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

2006年,奉天落子进入辽宁省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成为沈阳市和平区文化馆主抓的保护项目,时年82岁的张赛虹成为奉天落子的传承人。

为了传承好奉天落子,年事已高的张赛虹想到了评剧圈有名的主唱刘桂琴。2007年,刘桂琴正式拜在张赛虹门下,成为奉天落子的第四代传人。

因为刘桂琴本来就有评剧基础,又经常在外面演出,所以学起奉天落子来也很快,渐渐地便成了奉天落子剧团的顶梁柱。

2009年3月15日,是沈阳老戏迷们的节日。这天,落寞舞台几十年的奉天落子亮相沈阳和平会馆。舞台上,身着水粉绣花袄裙的花旦唱念做舞,令观众目不暇接。在师父张赛虹唱完《劝爱宝》选段后,刘桂琴登台领唱了《盗金砖》《桃花庵》。

“那天,真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样,会馆里坐满了观众,我们用演出帮大家找回记忆,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刘桂琴回忆说。

为了让更多人了解喜欢落子戏,刘桂琴和柳茂清尝试着走进校园,向孩子们讲解这一地方戏艺术,也曾在一些演出场合发放传单免费招生,希望有更多的年轻人来关注奉天落子,进而喜欢它。

柳茂清说:“奉天落子传承的最大难题,是不好形成年龄梯次的人才队伍。我自己的两个孩子也曾在评剧院工作过,但戏曲不景气后他们都改了行,对回头做这个工作已了无兴趣,毕竟还要面对现实的生活问题。”

奉天落子传习社眼下作为一个纯公益的群众性娱乐社团,社员平均年龄超过70岁。如何突破瓶颈补充新生力量,加压在两位老人的身上,让他们更加紧迫地与时间赛跑,努力挖掘落子老戏并进行整理。

在家里,柳茂清搬出一大摞整理谱曲的戏曲词本,这些词本均由两人合作而成:刘桂琴负责凭记忆写词,柳茂清拉弦谱曲,遇到叫不太准的地方,两人便一人拉弦一人唱,“我们的日常生活很简单,但每天对话的内容80%是落子戏。”

在师父张赛虹故去后,刘桂琴和柳茂清成为奉天落子剧团的领头人。为了剧团发展,两人一字一句写戏本,一板一眼示范唱腔。2016年,刘桂琴还从戏迷中收了一名弟子,“她底子不错,奉天落子不能后继无人。”

现在,奉天落子传习社每周四和周日都会集合,大家在悠扬的乐曲和戏曲声中以戏会友,不时还会组织传习社的成员扮上行头,认认真真演上几出戏。

这对夫妻传承奉天落子的情怀,为沈阳老腔老调留下绕梁余音,声声不息。

补记

不舍

奉天落子作为汉族传统的地方戏曲,曾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火遍东北大地。2011年,奉天落子入选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刘桂琴感觉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每次正式出演,光是化妆和打扮行头就需要近两个小时。勒头网、7个片子、2个鬓角、线帘子、头网、大簪等“软头面”,还有泡子、顶花、横梁、旁凤等“硬头面”,一出戏3个多小时,刘桂琴就这样一直顶着3斤多重的装束,“有时脑袋都被勒得生疼,但还是要坚持。”2014年以后,刘桂琴就很少这样装扮了,因为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听力严重受损。她说:“因为耳朵听伴奏不真切,辨音就有了问题,唱腔发音也就不太准了。”

一生苛求舞台完美的刘桂琴,讲到这段遭遇时不自觉停顿下来,眼里流露出无奈和失落,并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

柳茂清接过话头:“没办法,后来她就教我唱戏,我有底子也会写词谱曲,如有唱得不对的地方,她帮我纠正,然后我们再一起教其他人,就这样一直维持着这落子戏班到现在。”

今年9月,柳茂清突发脑血栓,走路都需要人扶,手也不停地抖动。就在大家都以为“首席板胡”要断弦时,柳茂清静养一个多月后竟奇迹般地好起来,又拎着板胡回归到落子戏班中。

现在,每逢周四、周日集体练戏的日子,两位老人都要从铁西家中赶往10公里之外的奉天落子剧团。戏班里,柳茂清、刘桂琴夫妇加徒弟白云,三人的年龄之和已经超过200岁。

“几个孩子都不乐意我俩折腾,希望我们在家好好享受晚年生活,担心我们年龄大出现意外。他们虽然嘴上说不高兴,但还是时常开车接送我俩到戏班。”柳茂清笑着说。

回想起多年前在沈阳北市场演出时,戏迷们意犹未尽迟迟不愿离开的场景,刘桂琴和柳茂清老人仍激动不已。虽然经历过戏班的兴盛和冷清,但两人始终无法放弃那份执着,总是担心这门艺术后继无人。

为了将奉天落子传承下去,政府部门同样在努力。目前,沈阳市和平区文化部门已抢救挖掘出15部传统剧目,整理出版了4本保护性书籍。

“传统文化不能丢,过去落子靠口口相传,我们忙着整理老戏并谱曲,就是希望100年甚至几百年后有人想了解这些历史,至少我们这些唱过奉天落子的人为大家留下了痕迹。”说这话时,柳茂清目光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