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真实的母亲

辽宁日报 2019年12月23日

洪兆惠

提示

彼得·汉德克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讲中,用无比温暖的语言回忆母亲,母亲常给他讲村里人的一些事,讲述直系和旁系亲属的故事。他说:母亲描述的微小的事件,“为我几乎持续一生的写作生涯提供了冲动”。1972年,汉德克的母亲去世不久,为纪念母亲,他写出了《无欲的悲歌》。这部与母亲生与死有关的自传体小说,被视为上个世纪70年代德语文坛“新主体性”文学的经典之作。在“新主体性”文学中,作家回归自我的主体经验,追寻“真实而自我”的表达。

写作遇到了障碍

汉德克对母亲充满爱惜和感恩,即使母亲离世48年后的今天说到母亲,他仍然疼痛和悲伤。他想写《无欲的悲歌》时,母亲刚刚离世7个星期,写作的欲望突如其来而又飘忽不定。他无意为读者塑造一个完整、合乎一般期待的母亲形象,只想把母亲的复杂、内在和个性表达出来,让真实的母亲活在自己的叙事中。然而,落笔时却遇到障碍。以前写虚构作品,他也以事为出发点,但写着写着就与事脱离,任由自己的想象使叙事随意滋蔓。而这次写的是“非虚构”,是复活记忆、还原过去。“我只是描述者,无法扮演被描述者的角色。”母亲是独特的个体,其复杂无法捉摸,内心世界如一口深井难以窥视。母亲的无以名状拒绝任何凝固,因此,他关于她的写作处于“极端的表达欲望与极端的无语”的分裂状态。

汉德克的“极端无语”,还起因于文学叙事自身。他在讲述母亲之始和讲述中间,不止一次地诉说写作难题:他讲述母亲的过程中,遇到语言和叙事陷阱,使他不得不按照一种模式,选择世人关心的面向对母亲的经历进行拣挑,然后重新编排,使复杂的母亲化成单一类型,母亲独一无二的个体性在自己的叙事中消失。这样,他作品中的母亲是他写出来的母亲,而不是现实中真实的母亲。这完全违背写作初衷。

汉德克不愿意顺从规约重塑母亲,又找不到克服写作惯性的最佳路径,使他在写作《无欲的悲歌》的过程中始终挣扎。他极力拒绝改写母亲,但在靠近母亲的真实个性时,又“没有一个句子能让我把握这个人”。他一边书写母亲,一边质疑自己的叙事。

讲述母亲生命经历的写作过程便成了这部小说的一条线索,和关于母亲的叙事一样,是小说整体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有评论说,《无欲的悲歌》是作者从实验写作向传统叙事回归的一个标志性文本,但它多重框架和复杂结构间的相互指示和参照,使它仍然有鲜明的先锋特质,从这个角度说,这部小说仍然是一个实验文本。

围剿下的独立气质

汉德克对语言和叙事持怀疑态度,所以他清醒、睿智,而且有所作为。他挣脱叙事挟裹的方式是准确捕捉、凸显母亲的独立气质。独立是母亲的生命底色。作为儿子,汉德克比任何人都了解母亲,而对母亲的了解,莫过于知道母亲的生命底色是什么。在叙事中,如果把母亲的生命底色确定、凸显了,那她的生命就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还原。

在作品中,汉德克做到了。汉德克非常清楚,作为一个女人,在出生之前母亲的命运就被生理和社会的现实规定好了。母亲生活的时代是不允许独立的,谁要独立,谁要自我,谁要天性,那就要遭到来自于社会和家庭的合力围剿。母亲出生在一个“无欲”的家庭,她的父亲不存一丝个人欲望,只顾攒钱,他要求子女也是“无欲”。然而,母亲从小就是“逆成长”,对独立和自我有高度的自觉,不甘流俗和平庸,“母亲自有一种活泼的天性”,上学更让她“感觉到了自我的存在”,她的父亲只“一个手势”就把女儿的上学欲望和自我意识打发掉了。母亲干脆离家,在外面寻求独立。于是她爱上有家室的军需官,并身怀六甲。临近分娩时,匆忙嫁给一个德国的士官,她不爱这个士官,人生落入普通模式。社会和家庭的现实轮番对她倾轧和伤害,使她一步步丧失自由和对独立的掌控。

母亲内心深处留着的浪漫,就是对当年军需官美化式的回忆,就是从外面回到家中,哼着歌,脱鞋时摆个舞步。二战后,一家人回到她的家乡,而她的家乡更没有“自我”一说,“个人的故事和个人的情感”遭遇剥夺。丈夫酗酒,经常揍她,而母亲仍然不失幻想,想真正地冲动一次,于是,她给自己买了件衬衫,学会了抽烟,而且在大庭广众之下抽。她不想沉沦萎缩,不想丢失性格,渴望找回自我,就跟儿子一起读书看报。阅读让她的自信重新浮出,从内心深处感到“我又变年轻了”。她的生存境界也随之升华,偶尔给自己买些东西,允许自己到酒馆喝杯咖啡,并且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在家对丈夫宽容了,在外习惯“做出高贵的表情”。自我的复活,使她有了存在感。恰在这时,命运捉弄她,她的头开始剧烈疼痛,生命进入至暗时刻,“活着成了一种酷刑”,最终自杀。

母亲对死的选择,最富有独立气质。她给所有的亲属写遗书,给自己买了安眠药。她理了发,修了指甲,吃下药,穿上生理裤,外加两条裤子,用头巾把下巴扎紧,穿上长长的睡裙,躺在床上,舒展开身体,将手叠放在一起。她平静、幸福、安安稳稳地睡去。她从容向死,视死如归。她的死,不是抑郁、绝望、崩溃,而是自觉的选择,是独立品质的最后彰显。

在独特生命被残酷撕裂的环境中,母亲逃脱不了环境的规制,成为不了自己想成为的人,但对独立的向往一直涌动于生命之中。独立的气质贯穿她整个人生,使她黯淡的生命始终有一抹明亮的色彩。这就是汉德克写出的母亲。

不可言说中的真实

汉德克在书写母亲时,带着“坦率和真诚”。在小说最后,作者写下刺眼的一句:“她把自己的秘密带进了坟墓。”这是一个提示:整部小说除了“描写母亲生命历程的写作过程”和“描写母亲的生命历程”这两重结构之外,还有一重“潜在结构”,那就是“母亲真实存在过的生命”,它区别于作者写出来的母亲,是被“带进了坟墓”的那个母亲。

这一提示让读者回味前面的叙事,回味中会发现:真实的母亲在不可言说中,在小说的空白中。真实的母亲不只是她经历了哪些事,而更重要的是她的内在状态,是她在遭遇围剿时的内心挣扎。写出内在,才能裸露生命的真实状态。如果是纯虚构写作,这一点不难做到,但汉德克书写母亲是非虚构写作,他不可能用上帝的全知视角去虚构母亲的内在世界,他只能写自己观察和感知到的,所以,他的写作有“无以名状”和“难以描述”之感。

作为读者,把握小说“潜在结构”的方式只能是感受、体会和领悟,而感受、体会和领悟的对象是小说的细节。细节是人物存在的坚实基础。这部小说最精彩、最感人的部分是对生活碎片的描写,这些生活碎片看似无关紧要,但它们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一是使母亲有“活着”的感觉;二是提示读者要留心,透过细节去体会那一瞬间她的内心正经历着什么。母亲嫁给她不爱的丈夫之后,整天忙着一日三餐,与生活伴侣的交流只限于下意识的表情动作,她意识到“这不是生活”。小说没有写母亲的内心挣扎,而是写“我”关于母亲的细节记忆:“从卫生间里传来滑稽的抽泣声,大声的擤鼻涕,红红的兔子眼。”母亲的内心痛苦由她的抽泣和红眼中呈现出来。

小说的结尾罗列一系列细节,母亲的,我和母亲的,作为读者我突然感觉到:作者的母亲活生生地迎面走来。在医院的大病房里,“她有一次在那儿长久地握住我的手”——母亲就活在这种不可言说中,活在这样的细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