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德
继“又见大唐”书画文物展之后，我们又看到了史上最全面的红山文化精品文物展——“又见红山”。观看这样一个以陶器、玉石器为主，展现数千年前红山文化的精品文物展，我们见到了什么？
见到了“又见红山”精品文物展以貌似沉寂的展品展出了辽西地区距今6500年至5000年一幅跨越1500年之久的历史长卷，诠释着几乎占整个北方新石器时代考古学文化及其背后人群的发展、迁徙和交流。多元文化的碰撞、角逐和融合，农业、发达的狩猎与采集经济形态的并存，是孕育红山盛世的条件，也是今人解读红山文化的认知基础。
见到了红山文化之前，辽西大地上居住着赵宝沟文化居民。大约在距今6500年左右，其南临的一支被称为后冈一期文化的考古学文化强大起来，为了扩大生存空间，一路经张家口向西沿着桑干河进入山西直至内蒙古岱海地区，一路向东北驱赶着赵宝沟人并越过燕山进入辽西。在辽西可能由于土质的原因，他们放弃了原来使用陶鼎或陶釜与支座组合作为炊器的传统，学习当地土著制作并使用夹砂筒形罐和斜口罐，结合自身原有的泥质红陶，形成了一套独具特色的陶器器物组合。在赤峰魏家窝铺、朝阳小东山能见到他们留下的村落和遗存（展品中的陶釜就是他们的传统用器），形成了考古学上所称的红山文化。而被后冈一期文化驱赶的赵宝沟人后撤到了西拉木伦河以北，和更早就在这条河以北居住并与之有血缘关系的查海-兴隆洼文化居民学习后冈一期文化制作泥质陶的先进技术，形成了与北来的后冈一期文化居民相似的陶器器物群，只有从制陶工艺上能够比较清晰地分辨出他们的差异，后者的遗存今天也一并被包含在红山文化这个范畴之内。这样过了几百年，居住在黄河中游地区被命名为半坡文化的考古学文化势力开始强大，经今天的陕北来到河套和岱海地区，同时吸收山西南部一支具有特色火种炉文化的因素，形成了一支被叫做白泥窑子文化的考古学文化。那支具有火种炉因素的文化就是后来在中原强大起来的西阴文化（也称庙底沟文化）的前身。后来受更强势的西阴文化影响，白泥窑子人取代后冈人，也直接进入了辽西地区，并促使红山文化演变到了中期。如此，不仅广义的辽西地区的土著居民，还有来自燕南、中原、河套、岱海等等不同地区、不同文化传统、不同族群的人流汇集成了一个多元文化交融的漩涡。
见到了红山文化的广纳兼收、包容创新。在红山文化中我们不仅能够看到对当地古老文化元素的继承、改良，也能够看到同时期不同文化因素的吸收、共存与创新。经过长期的继承、交流和发展，到红山文化晚期，也即考古学上认为该文化可能进入了早期文明的阶段，其物质文化已经发展到了相当高的程度。制陶工艺上已经学会了慢轮修整技术，一改以往照搬吸纳，无论是彩陶纹样中的涡纹，还是器物种类中的双腹盘、筒形器、塔形器，都清晰可见红山人创造性的发挥。最能体现红山文化高超技术工艺的是玉器制作，从选料、切割、钻孔，到雕刻、琢磨，都显示出超乎寻常的水平。其中玉器上斜向对钻而成的“隧孔”、在薄板式玉件表面磨出的瓦沟纹等，成为红山文化玉器独有的装饰风格。这种高超的技艺没有专业的工匠是难以想象的。
见到了物质文化不断进步的同时，红山先民丰富的精神世界。在渔猎采集促成的与大自然的密切接触中，在多族群广泛、持久的交往与融合过程中，红山人探寻着共处、共生、互补、秩序的道路和模式。他们延续和发展了古老的龙的观念，将中华龙形象推向定型化。红山文化龙形象有彩陶龙纹、玉龙、泥塑龙几种，最突出的是龙体、龙鳞形态的定型化。龙体以修长、环转、一体来表现，龙鳞以重环来表现，而龙头则保留着部分原型动物，比如熊、猪或鹿（它们是红山文化中不同人群集团的名字或祖先）的特征。龙在红山人的观念中是能够帮助掌握神权的上层人物与神沟通的灵性动物。红山人把以玉的自然属性表达人与自然谐调关系的思想延伸到表述人际关系上，以玉为礼，以玉辨身份明等级，发明了礼制的雏形。该文化以非实用的玉器作为几乎唯一的随葬品，以无随葬品、随葬镯环、随葬镯环加动物形玉或随葬镯环加板状玉佩、随葬镯环加动物形玉和板状玉佩几种玉器组合方式，表述不同的身份和权力。同时，红山文化玉器保持了高度规范化的原则，在红山文化广阔的分布区内，玉器作为一种礼器，形制上高度一致，具有规范性，应当是严格规则制约的反映。在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文明起源进程中，红山人智慧地选择了强化和集中宗教权力的“绝地天通”模式，由特权人物和集团通过解释神的旨意实现他们在现实社会中的统治。他们发明了等级化的宗教祭祀，在兴隆沟遗址、草帽山遗址、东山嘴遗址、牛河梁遗址，我们可以看到分属于一个聚落、聚落群、超级聚落群和核心区不同层级的宗教祭祀遗址。统一礼制的构建和宗教区的布局及建造，没有一个高于氏族组织的强有力的区域性古国公共权力进行统一的设计和人力物力的调配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红山文化是中华文明起源星空中一颗最早闪耀的星。
忽略专业的考古学对文化的界定，从今天所称红山文化的成员构成角度，见到了黄河下游文化后冈一期文化居民及后裔、起源于黄河中游的白泥窑子文化居民和辽西土著共同构建起来的崇龙尚玉的红山文化，这不正是中华民族祖先们以物质形式展现的古史传说中最波澜壮阔、亦神亦人、亦真亦幻故事的真实体现吗！
辽宁有历史，辽宁远古文化与中华民族文化根脉紧密相连。
（作者为辽宁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