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力飞翔的尤金·奥尼尔

辽宁日报 2019年12月16日

张守志

悲剧作家不在少数。可活成悲剧,并以此为业的作家中,尤金·奥尼尔应该是被讨论最多的一位。

1953年11月27日,弥留之际的奥尼尔以“生于旅馆,死于旅馆”,为他动荡漂泊的一生画上悲剧性句点,而他的出生同样是悲剧性的。路易斯·谢弗在《尤金·奥尼尔传》开篇即言:“他的出生对于全家来说就是个灾难。”命运加在奥尼尔心灵中的原罪感,让他把自己的出生与母亲因难产而染上毒瘾联系起来,成为生命中摆脱不了的阴影。这也只是组成他人生暗影中的一部分。不难发现,《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这部自传性作品,正是奥尼尔对挥之不去的巨大暗影的命名。时任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主席的佩尔·哈尔斯特龙,在颁奖辞中也以“忧郁昏沉”给奥尼尔的生活及其剧作定调。悲观与阴郁自然成为贴在奥尼尔身上尤为醒目的标签。

显然,奥尼尔本人并不这么认为。1923年,他在给疗养院护士玛丽·克拉克的信中,直言自己绝非悲观主义者。这段慷慨激昂的陈词充溢着力量感,扫去宿命晦暗的阴霾,涌动着生命激情。在罗伯特·道林看来,这才是奥尼尔的本相。并且,他的作品也不像世人所说的那样阴郁,反而能够给人无法抗拒的安慰。作为尤金·奥尼尔学会的主席,罗伯特以翔实的史料和独特的视角写就的《尤金·奥尼尔:四幕人生》,在起承转合之中还原了一个不断与命运搏击的伟大剧作家,揭开潜藏在奥尼尔悲剧表象之下的生命真谛。

或许,在奥尼尔严肃目光的审视之下,包孕着对世界和人类深沉的爱意。表面上看,奥尼尔的悲剧贯穿着一个主题——人终将在与命运的斗争中败下阵来。但我们往往只会看到故事的悲怆苍凉,极容易忽视悲剧精神的升华。就像奥尼尔的父亲在看完儿子创作的《天边外》之后十分不解:“人们去剧院是想要忘记自己的烦恼,而不是增加烦恼。”连同当时观众默然的表情,这一切让奥尼尔极为沮丧,甚至认为是彻底的失败。即使《天边外》为他赢得了第一个普利策文学奖,但在首演之时,苦痛过后的华彩乐章确实被轻飘飘地略过了。奥尼尔剧作的悲观绝望色彩,在误读中逐渐加深。似乎我们只记得一个凄惨的故事,却忘了在《天边外》的结尾罗伯特对哥哥说:“只有接触苦难,安德鲁,你才会——觉悟。”对于罗伯特来说,死亡不是人生的终点,而是自由的开始。

幸好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审们寻回了奥尼尔悲剧的真正意义,将其贲张的精气神和执着的信仰,汇入了戏剧的源头——古希腊悲剧的生命之流。如此看来,奥尼尔的悲剧是绝望过后依然对人生满怀期望,是痛苦挣扎激起的强而有力的生命欢歌。奥尼尔说:“尽管我伤痕累累,我会与生活抗争到底。”这句话颇似别林斯基论述古希腊悲剧,命运可以把他打倒,却不能将他征服。奥尼尔相信,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导演人生的悲剧——他谓之命运,虽强大不可抗拒,但勇敢的人总能挣脱命运的罗网,赢得胜利。

奥尼尔让悲剧回归原始,还原现代人在可怖命运的强压之下,为保有尊严而奋战到底的过程。于我们而言,他的悲剧戳破生活的苦难脓疮,修补现实创面,疗愈心灵的伤痛,然后继续迎向生活。不由得,奥尼尔在普罗温斯敦海滩奔跑的画面浮现眼前。罗伯特如此写道:“他开心地张开双臂,在海滩上一阵猛冲。”那是乐观的、涨满希望般的奋力飞翔的姿态。

(作者单位:辽宁大学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