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画报看晚清社会的独特文化面相

辽宁日报 2019年12月16日

刘兰肖  叶  建

提示

晚清画报是一种由西方传入并“以图像为中心”叙事的新型报刊。陈平原《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一书牵涉从晚清到民国初年的画报120种左右,并重点论述了其中的三四十种。书中通过各自独立但又内在关联的十篇文章,将近代启蒙、新知传播、辛亥革命、女子学堂、科幻小说等诸多内容,配以300多张图片,再现了晚清画报缤纷的面貌。

晚清画报是一种由西方传入并“以图像为中心”叙事的新型报刊。它作为晚清时期通俗刊物的一大分支,除《点石斋画报》《启蒙画报》《时事画报》等少数刊物外,长期以来不为学界重视,文本散佚严重,刊物著录亦不齐全。近年来,在各界人士多方努力下,大量晚清画报得以整理出版,其基本面貌逐渐为世人知晓。陈平原早在20世纪80年代撰写博士论文《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时,就对近代报刊产生兴趣,并于1996年着手研究晚清画报,是这一领域国内起步较早且卓有成就的学者。在前后20余年间,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除翻阅国内影印出版的《清代报刊图画集成》《清末民初报刊图画集成》《清末民初报刊图画集成续编》等资料外,还遍访中国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日本东洋文库等海内外十多家图书馆,发现了前人未曾提及的20余种画报,基本摸清了现存晚清画报的家底,进而形成了独具一格的研究路径。

报与刊在晚清时期没有明确的分野,当时许多知名期刊以“新报”“丛报”“月报”等命名,两者从内容到形式都相互交融,期刊“新闻化”与报纸“期刊化”兼而有之。也因为这个缘故,对于什么才是严格意义上的晚清画报,中外学界众说纷纭。在陈平原看来,画报“必须与新闻结盟”“表现中国读者关注的‘时事’,且牵涉绘画技巧以及生产工艺的改进”。简言之,画报以图像叙事为中心,是“有‘画’的报”,主要从属于“新闻业”,其硬核元素是新闻。沿着这一路径,陈平原用了20多年时间,持续对包括《点石斋画报》在内的30余种晚清重要画报进行深入的文本研究,探讨这些画报反映的历史事件、科学新知、社会生活、教育文化、民俗仪式以及建筑景观等,撰写了一系列有分量的学术研究论著,其中《教会读物的图像叙事》《风景的发现与阐释——晚清画报中的胜景与民俗》《鼓动风潮与书写革命——从〈时事画报〉到〈真相画报〉》《晚清人眼中的西学东渐——以〈点石斋画报〉为中心》等10篇,收录入《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一书。

对于“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的书名,其实中外学界并不陌生,香港三联书店2008年曾出版过同名图书。此次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增订版,全面反映了陈氏晚清画报研究的最新成果,内容由原先的五章增至十章,弥补了前书的不少缺憾。首先是增设了作为“总论”的《图像叙事与低调启蒙——晚清画报在近代中国知识转型中的位置》,对晚清画报整体发展及其历史地位作了全局性的分析;其次,儿童、胜景、民俗、革命等若干选题,随着资料的完备和自身观点的成熟,拓展形成了新的研究成果,使得全书的著述框架越发充实、丰满。按照陈平原自己的夫子自道,对于晚清画报的研究之所以能够持续这么多年,一方面“既深感蕴含的潜力”,另一方面“也遗憾写作未能尽兴”。也正是这样,他表现出了“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的自我批判精神,对早年著述加以修订、扩充。由于书中特意标注了所收录文章的初稿和修订时间,读者若是细读则不难发现陈平原自我批判、追求完善的学术心路历程。这其中,扩充“意犹未尽的”内容者有之,如《转型期中国的“儿童相”——以〈启蒙画报〉为中心》在原先基础上增补了第四节“蒙书传统与版刻画报”;否定自己原先观点者有之,如对《新闻与石印——〈点石斋画报〉之成立》提及的“石印术何时进入中国”加以重新确认,最终定格为1825年;完善以往观点者有之,如认识到《晚清人眼中的西学东渐》对吴友如舍弃“点石斋”而独创“飞影阁”的批评未能“顾及到画家本人的感受与追求”,于是采取两分说看待这一问题,一方面从“画报”角度看是倒退,另一方面从画家的自我实现而言则是“成功”。

就北京三联版《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而言,无论其研究对象,如《点石斋画报》《时事画报》等晚清画报中的翘楚,还是涉及的话题,如性别、儿童、知识生产、文化启蒙等,大多是当下海内外学界研究的热点。王尔敏、李孝悌、康无为、叶晓青、鲁道夫·瓦格纳、彭永祥、韩丛耀等中外学者都曾涉足于此,且有影响较大的专著问世。为此,陈平原始终秉持平等开放、兼收并蓄的全球视野,在各类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就涉及晚清画报的有关议题与海内外学者展开对话,以期“引申触类,借材于与域外之学以相发”。他极为留意相关研究成果,力求遍览各种主要原始文献及研究专著,博采诸家之长,以成一家之言,如在论述《点石斋画报》为了适应上海平民文化的需要而造成其传播“新知”存在局限时,引用叶晓青的观点并加以阐发,指出这种市民趣味并不“真正理解和接纳西方文明”,影响了画报对提倡女学等议题的“理解与发挥”;如在分析《点石斋画报》与西方画报图像关系时,引述德国学者鲁道夫·瓦格纳的研究成果,认为他对于吴友如等画师因被西方画报的图像深深吸引而“时见仿作”的考辨“值得信任”,同时也对其关于《点石斋画报》“将中国在图像层面整合入一个全球性交流体系”的观点提出质疑,认为这种假设未免“过于理想化”。

陈平原对晚清画报的研究,围绕“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展开。他在研究中发现,因传统中国“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图像叙事”结盟,才产生了画报这一期刊门类,并最终汇入以“启蒙”为标识的现代化进程。鉴于这一过程非常复杂,牵涉到宗教与世俗、商业与政治、文人与大众、图像与文字、知识与审美、新闻学与历史感、高调论述与低调启蒙等一系列问题,陈平原主张以文学史为中心,“兼及新闻史、绘画史与文化史”,考察晚清报刊文体的变化,以及图像叙事与文字叙事的差异,描述出晚清画报的“前世今生”,呈现了晚清最后30年的历史巨变与社会生活,为“今人之直接摸触‘晚清’”提供了历史的复盘。不过,在强调宏大叙事的同时,陈平原始终关注“图文之间的缝隙”。他认为,这些缝隙很可能缘自于绘画者与撰文者在“主观愿望与客观效果、直观感觉与理性判断、媒介与技巧之间”的“微妙差异”,其价值在于帮助我们加深“对晚清的社会风尚、文化思潮以及审美趣味的复杂性”的理解。

基于这一研究思路,陈平原在《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中采取专题论述,各自成篇,从晚清画报“图像唯恐不古,文字唯恐不新”的办刊策略,透视晚清民众身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对古今并置或互相穿越的器物与文化、学问与故事“见怪不怪”这样一种古今穿越、新旧对峙的文化征候。换言之,陈平原用长期的扎实研究,从一个侧面揭示出晚清时期社会文化嬗变的脉络:晚清画报的图像与文字既有西方提供的“直接范本”“间接启迪”和“精神上的召唤”,亦有对传统资源的挖掘,这其中可以是直接借鉴,也可以是间接挪用,还可以是施克洛夫斯基所说的“叔侄继承”。比如,晚清画报“风景之发现”,固然有西洋画报的启迪,但更重要的是得益于中国传统的山水画、风俗画以及城市图;晚清科学小说中对“飞车”形象的叙述,其知识来源十分多元,包括了出使官员的海外游记、传教士所办的时事和科学杂志、突出平民趣味的画报、被激活和重新诠释的古来传说。这种既强调“中外互动”,又兼顾“古今对话”,并在内容及形式上不断与时俱进的办刊特色,使得晚清画报在不断的追摹、混搭与穿越中有所创获,呈现了“纯文字的书籍或报刊”之外另一面的晚清社会图景,走出了以中间立场关注都市风情、市民趣味,开展“低调启蒙”的传播回路。

综上所述,《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不仅是陈平原“触摸历史”系列的又一力作,同时也是当下研究中国新闻史、中国期刊史不可多得的杰作。该书以晚清画报的全方位研究成果,揭示了晚清社会的独特文化面相,不仅为一般读者提供了了解这段历史的优秀读本,尤其为相关专业领域提供了跨学科研究的成功范例。其中蕴含的深井式研究的学术传统、不断自我超越的学术品格和面向世界的学术视野,也值得我们深入文本品读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