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 董昌秋
素 素
渭河是水的故事。人类沿着河走,一是在迁徙,免不了跌跌撞撞;二是在寻找,有太多的未知和不确定性。上游的渭河,下游的黄河,其实是人类在迁徙和寻找中的自然归依。即使后来天下洪水泛滥,也没把人类冲出去多远,最终还是要回到河边。
马家窑是土的故事。人类在河边定居之后,河便退避于身后,土地则隆起于眼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命姿势,催肥了渭河两岸和黄河流域的农耕文化。四季荣枯,阴晴圆缺,让古人学会了敬畏天地,于是把土和水搅拌成泥,再用火烧制成器,就有了马家窑彩陶。水火本不相容,土让它们以陶的方式达成了完美的和解。
第一只陶出炉的时间,在5700年前的某一天,究竟是白天还是夜晚,已无从知道。烧陶的炉火,一直燃了3000多年,直至夏、商之际逐渐式微。马家窑人可真够从容淡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陶土写成了一部彩色的史诗。或许古人对时间的长短没那么在意,有陶土在手捏着,有粟黍在碗里盛着,就是人间好日子呢。
马家窑彩陶,一个隐藏在地下的千古奇观。它不像兵马俑那么集于一地,而是在中国西部铺出了一个很大的文化圈。整个遗址以陇西黄土高原为中心,东起渭河上游,西至河西走廊和青海东北部,北达宁夏南部,南抵四川北部。由此可见,缘起于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马家窑彩陶,与黄河同在,与渭河共舞,在华夏文明的曙色里,不啻一支熠亮的红烛、一抹优雅的丹青。
溯渭河源,溯到传说中的马家窑彩陶,真是一种意外之喜。连着两个下午,看了两家博物馆。有意思的是,两家博物馆都是民办,让我一下看到了乡土的厚。直觉和理性都在告诉我,只看史后莫高窟,而没有看史前马家窑,就等于没来过甘肃。一抔黄土,揉搓成泥条,盘筑成陶胎,细致打磨之后,再用颜料上色,用柴火烧制,就变成了形态各异的器皿。瓮、罐、盆、瓶、壶、钵、豆、鬲、勺、杯……大小高矮,长短曲直,都以容器的姿态呈现,都曾是古人捧在手里的日常,盛满了生活里的所需,如今却被岁月的光和尘给清空了,以马家窑彩陶的名义陈列在展柜里,究竟是生活用品,还是艺术作品,已让我一时恍然。
唐以前的中国人崇尚素色主义。就陶而言,最早的先民做的都是素陶,后来在素陶上画出了各种纹样,时光走到马家窑时代,已然是炉火纯青的彩陶了。从素到彩,不啻一次具有文明史意义的跨越。记得,1994年去西安参加《女友》笔会,我拿出半天时间待在陕西历史博物馆里,夏商周秦汉,一路都在看陶,看到唐三彩之后,突然有一种少见的不适和拒绝。唐三彩是瓷,瓷本来是对陶的迭代和更替,可我喜欢陶的古朴,不喜欢瓷的雕凿,陶可以让我闻到水和土的气息,瓷却只有火的焦煳味道。那一刻,我居然回过头去,又看了一遍陶。
与唐三彩相比,马家窑彩陶的本底仍是素色主义的,它的色彩再绚烂,也有水和土的原生之美。因为看到它们,我的身与心都是一种完全的接受。马家窑彩陶的色彩有一种编年史的意味。早一点的色彩,多是纯黑。晚一点的色彩,在纯黑之外,还有黑与红相间。再晚一点的色彩,直接就是凝重而神秘的红黑。用色简而不繁,想要表达的东西却尽在其中。图案更是华美至极,匪夷所思。山川草木,鸟兽虫鱼,日月星辰,无所不包。当然还有人,单个的人,数不清的人,马家窑式的天人合一,悉数画在陶上。有写实有抽象,有几何有符号,真正的立体主义绘画鼻祖不是毕加索,而是马家窑最原始的土著。因为就创作规律而言,今人一直在重复古人。
最典型的图案,就是那些变幻莫测的纹饰:漩涡纹、网格纹、锯齿纹、水波纹、花瓣纹、鸟纹、鱼纹、蛙纹、蝌蚪纹、神人纹……纹如心语,语如箴言。粗粗看去,像是在用色彩绘画,细细打量,其实是用线条和图案写一部神秘的生命之书。当年的马家窑人,骨子里就是艺术家。从彩陶出土量就可以想见,当年有多少人蹲在地上抟土成型啊,有多少人趴在窑火前烧制泥胎啊,有多少人坐在露天的作坊里往陶器上彩绘纹饰啊。我就想,如果把浩荡的黄河比作树干,把上游包括渭河在内的那些支流比作树杈,马家窑彩陶就是结在那些树杈上的柿子或石榴,在阳光的照射下,在河水的滋育下,一季一季地收获了3000多年。夏商之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灾难,让如此丰硕的果实从树杈上纷纷掉落,继而被深埋地下了呢?
一个古村落遗址,往往一个千年就是一个不同的文化层。马家窑彩陶亦如是,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被史家清晰地分成石岭下、马家窑、半山、马厂4个类型。然而,在不同的类型里,既隐含着相同的基因,又张扬着独自的风格,马家窑彩陶的蹒跚和茁壮,如蛇形灰线般一目了然。由此可见,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也是艺术的共性,古今创作者相通不悖。
在马家窑彩陶遗址,出土的岂止是陶器,还有各种颜料,包括研磨颜料的石板、调色的陶碟,等等。我试图去找绘画用的笔,但是没有看到。我想,那笔或许是木头、植物、羽毛做的,早已在岁月里风化成尘了吧。
我听说,马家窑彩陶的发现者叫安特生。上世纪20年代,这名瑞典学者来甘肃寻找仰韶文化的源头,在一个名叫马家窑的村落里挖出了许多彩陶,然后把它归于仰韶文化体系。上世纪40年代,一个名叫夏鼐的学者也来到甘肃,他认为马家窑彩陶与仰韶文化有明显差异,应该是一个独立体系,马家窑文化由此定名。
河是文明之母。黄河和渭河是马家窑文化之母。沿着河走,然后与马家窑彩陶邂逅,就像等来了我期待已久的一场艳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