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雄伟
在呼兰站下火车,直接坐公交车前往萧红故居和萧红纪念馆参观。这是一座位于哈尔滨郊区的小站,车站建筑外面涂着橙黄的涂料,让人仿佛穿越回了上世纪80年代。火车是慢速的,公交车是快捷的。驶过有裂纹的一段柏油路,进入呼兰区繁华地段,司机告诉我前面是萧红大道,往左拐就是目的地。萧红是这个区最有名的人,不光是文化名片,也是精神图腾。对每一个熟知萧红的访客,老百姓都投来希冀的目光——看看小城吧,文脉不断,生生不息……
发表过有关萧红的书评,查过萧红的资料,看过关于萧红的电影,萧红在我眼里和在其他文学青年眼里一样,是至真至率的文坛“洛神”——文字洗练,满怀悲悯,性情刚烈,来不得半点儿虚假。萧红大道很长、很直,萧红故居依大道而建,大道依故居而名。故居前面的广场十分开阔,有健身器材和休息长椅,当地百姓在这里休闲、聊天,充满浓浓的烟火气。故居左侧是新修缮的萧红纪念馆。分上下两层,依萧红生平年谱依次布展,从童年时光到少年奔波,从青年离落到撒手人寰,看着放大的照片、充满情感的手稿,我时时被感动、被震撼!正如一名参观者所言,萧红是一个漂亮姑娘!她的仪容充满女性的美,透明的眸子里放出善良的光。追求新文化、新思想,为了追逐理想和爱情,宁做乱离人。
萧红写了许多书,发表了许多文章,娟秀的字迹透出执着和让人怜惜的天真!读读这些句子:“去年五月,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候,今年的五月,我生活的痛苦,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萧红1931年把它用钢笔小楷轻轻誊抄在稿纸上,笔触纤细、舒展,似在呼唤真情,又似体贴爱人。
一幅画出萧红一生漂泊路线的中国地图前,立着萧军、萧红夫妇的石膏塑像。萧红伸直腿坐着,有些疲倦;萧军则昂首伫立,有股豪壮之气。从东北到京城,从京城到日本,从日本到山东,从山东到沪上,从沪上到西北,从西北到中南,从中南到南粤……短短31年的光阴,她流落了几万里,接触过那么多的人,她是不安分的人吗?严肃的父亲供女儿读私塾、念新学,依旧留不住她较真儿的心、坚定的爱。
我在萧红回忆鲁迅的文章和鲁迅写给“二萧”的信笺前停留许久,“二萧”对先生十分崇敬,先生也给他们以真诚的引领、无私的照料。在先生面前,萧红像个活泼的小姑娘,无忧无虑,无猜无惧。先生则庇佑着后学们的蓬勃和精进。萧红是敏感、勇毅的人吗?当然,东北乡村的风情画,一瓜一马,一颗果子,一朵云彩,一个长工媳妇的死,一个麻面婆子的忍耐,都被她白描得那般仔细,那么自然。正如她所写:“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地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不勇敢、不心细的人怎会具备这种深刻的笔致?
瞻仰萧红故居的游客要比参观纪念馆的人多许多。故居坐落在萧红家的老院落。很宽敞,四方的一个大院套,估计有六七亩地大小。故居门前一个老汉在看守,穿着公家的制服,检验着入门游客的身份证件。院套里是东西两进院落,盖着十多间正房和厢房,青砖青瓦,歇山顶样式,镶着纹格的窗户,看起来那么古朴,仿佛隔着窗子就可以触到生活的温暖。院落里错落地种满了黄瓜、豆角、芸豆、蜀葵花、大梨花,等等,是小菜园儿,小花地。树秸插在园子里,豆角、黄瓜攀缘上去,就是豆角架、黄瓜架。豆角花、黄瓜花素朴地、不动声响地开着,不指望游人青睐,只想安静过一秋。一只小猫在园子里跑,我抓住它,它不挣脱,还任游人拍照。一只小猫在靠近门口的榆树下睡大觉,听不见呼噜声,却怎么扒拉都不醒。这是萧红逗引过的那只老猫的后代吗?
我最属意两座萧红的雕像。一座在院子里的中轴线上,白色石膏所塑,青年萧红梳着学生头,穿着旗袍,扎着围巾,手捧一本书,坐在石台上托腮凝思。我在东西南北、前后左右不同位置、不同角度给她照了相。我觉得这是萧红最好的状态,闲适、安恬、无诤、无扰,是我理想中娴静贤淑的萧红。另一座雕塑在一座仓房后面的菜园里,是铁制塑像,女童娇俏地搂着爷爷的脖子撒娇,爷爷戴着斗笠,披着对襟上衣,瞅着孙女儿,嘿嘿地笑……在《呼兰河传》里,爷爷是作者最亲密的亲人。萧红后来也回忆,童年里尽是父亲的严厉和专制,只有爷爷的温情带给她少许安慰。老式房子里,摆放着老式家具和老式农具,所有的陈设都印着那个年代的灰尘、气息和味道。透过它们,回味旧时东北乡村的生活,那么亲切……
萧红曾在写给萧军的一封信上说:“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回程的路上,正好路过呼兰河,丰沛的河水雍容地从城外流过,流得那么从容,那般浑厚,河上渔歌互答,两岸草木繁茂,庄稼生长,一派祥和景象……这不也是我们的黄金时代吗?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