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宁
编者按:东北从不缺文学的土壤。从上世纪30年代的作家群到80后创作新锐,年代更迭,文学的供给不曾断档。如今,以双雪涛、班宇、郑执为代表的铁西青年作家群,用朴实粗犷的语言、虚构现实的手法记录了东北经济转轨时期的改革大潮,以及人们对明天的企望。正是老工业基地厚重的文学“黑土地”,赋予了他们创作中的时代感。本期,我们关注的是双雪涛的代表作——《平原上的摩西》,小说笔调朴素、冷峻又有文字表面按捺不住的恣意,叙事冷静背后蕴含着庸常人物、简单事件的不平凡。
双雪涛,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青年小说家,他以娴熟的叙事驾驭能力,塑造了一个被记忆选择性淡忘的“东北”,一个曾经内里惊心动魄、表面上却波澜不惊、了无痕迹的“东北”,更是一个以偶然的悬疑凶杀事件撬动必然的历史大格局的“东北”。关于东北旧有的文学记忆,似乎从以双雪涛为代表的新一代作家笔下得到改写。从《平原上的摩西》到《聋哑时代》再到《飞行家》,东北,在双雪涛的笔下,既作为故事的孵化器,又成为他所代言的小人物,在宏大历史叙事之下承载个体命运的着陆点。
也许是那场社会局部变革的历史记忆带给双雪涛的印象过于深重,他的诸多故事都一再地以处于历史转折期的“东北”重工业城市为叙事的发源地。作品通过一系列形态各异、曲径通幽的故事情节,再现小人物凭借一己之力,站立在巨大的历史缝隙面前,试图以微薄之力撬动其一角,最终却又有着无可逃逸的悲剧命运。他的小说试图揭示这种微弱的力量,为身处底层、被命运裹挟的人留下一点虚构的记录。其代表作《平原上的摩西》,为我们再一次打开了层层故事剥离之下的生活真相。
故事坐标东北沈阳,时间跨度从1995年至2007年,以上世纪90年代国企职工下岗潮为背景资料,通过年轻刑警庄树追踪一起多年前的悬疑案件,牵涉到庄、李、孙三家两代人十几年的命运起伏,最终指向了他儿时的回忆,即和邻居李守廉、李斐父女一家的交往故事。作品带有希区柯克式的风格,冷静、沉稳地运用14次不同人物的口述,分别从不同的角度来叙述同一件事。作者通过在叙事当中的抽丝剥茧、抖落包袱,不断接近事实真相,最终以庄树和李斐在公园湖上的游船上再度相见而令悬案大白,但生活的最终走向,似乎依然悬而未决,留下思索的空间……
小说情节在双雪涛的刻意操控下,在长短适宜的叙事篇幅中显得耐人寻味,却又有恍然之感。当我们回望那群生活在过去的“东北”人物,我们似曾相识的亲戚、邻居、朋友的面孔与经历,面对命运突如其来的安排,生活在他们面前,充满了虚幻、颓败与残缺的感觉,他们挣扎在生活的边缘,可残缺的故事仍将继续。小说将洪流中的小人物生存的卑微与艰难,在渐次清晰的讲述中剥离出来。
而作为小说象征意义之“题眼”——“平原上的摩西”,成为鲜明的具有象征和隐喻意义的指向。从傅东心无私地教授李斐知识开始,“摩西”数次被提及,还有以李斐为原型创造的“平原”画像,作品不断地将《圣经·出埃及记》中的拯救者、民族领袖“摩西”与日常生活场景的“平原”整合起来,“谁能将海(湖)水分开,将这里变成平原,让人走过去”,不禁令读者不断地探寻究竟谁是救赎者?谁是“摩西”?当然也有评论者以小说具体情节来做了重重推断,得出了李守廉是最接近摩西的人物的结论,这当然不无道理。其实,小说中李守廉始终没有作为小说叙述人身份出现,但他却正是作者精心布局下的核心人物,是牵动着整个故事情节行进的主人公。这个有正义感的下岗工人,当命运所有的不幸袭来,他却没有丧失良知和责任感,他被迫的隐身、他的见义勇为、他无奈的坚持,其实都暗含了“摩西”式的坚韧与对抗。李守廉与庄德增作为历经社会生活发生激烈变动的一代人,因为种种际遇选择的不同,而走向了不同的命运。庄家则由于庄德增的下海,抓住市场经济的脉搏而成功“游泳”,从而摆脱了过往的生活,一跃成为富裕阶层。而李守廉则代表了大多数承担了国企改革阵痛的人们,他们默默消化着、承担着时代带给他们的苦果,却一直没有丧失掉对生活的执着追求,保持着为人的正直本色。小说作者虽然为李守廉设计了一系列颇为离奇的行踪,以及扑朔迷离的“命案”加身,其实也意在彰显绝境中,人类如何自救、如何他救,以及如何在历史的宏大语境中找到个人生存的空间,即如何撬动历史间隙,走向那片“迦南地”。
有意味的是结尾,当整个事实真相将要大白之时,也是李家父女为生命尊严最后一搏之时,而最终由庄树所代表的警方所做的全部看似合逻辑、合情理的推断被李斐的回述全部推翻时,小说其实是陷入了一种哑然与焦虑,李斐当年携带的汽油竟是为了给庄树放他喜欢的焰火而为!此刻,他们彼此都没有掏出手枪,庄树虽“不能把湖水分开,但能把这里变成平原,让你走过去”,则暗示了一丝悲悯与温情的复归。
作者善于用小人物的命运,诠释改革的艰难阵痛,这亦是时代之痛楚,即个体命运被社会生活所推动,由旧的未知走向新的未知。虽然结局似乎有了一种轻松感,但是在粗粝的生活面前,人的抗争依然显得细微渺小,颓废的生活还将怎样继续,没有答案,谁也无法回答。小说勇于回顾那段过去不长时间的历史记忆,将它带给人们的伤痛再现,为现在人写下并不遥远的历史,刚刚发生过的历史。当然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有趋利避害性的,这也是人们不愿揭开伤疤、正视淋漓鲜血的原因,从而自动地屏蔽负面的东西,就如庄树一般,其实离开或隐藏并不等于忘记。作者在小说中设置了层层叙事的“圈套”,一点点瓦解或消解了离奇的情节,最终直抵核心,收束看似朴素平淡,却又是寓言式的,开放式的。小说整体的叙事语言风格也是沉静冷淡的,这可能与他一贯的美学追求有关,即冷静地呈现或残酷或平淡或千疮百孔的生活,而这一切于不动声色之间,以四两之力拨动千斤之躯。
双雪涛本人自道师承余华、王小波、村上春树,可以从作品中窥见其或隐或显的表达。而小说家的任务,是一种自我表达,更是在建构叙事中做出一种完成,完成对社会生活全局或局部的描述与开掘。他是讲故事的高手,更是一个反思时代问题的深度思索者。历史的不可回避性,人们心灵的创痛,人性内在的自我挣扎,都依赖于作家细微的观察与表达,如何将小人物的故事继续推进到历史表达的大序列中,进行人性的深度挖掘,也为他提出了后续的问题。
纵观双雪涛的这篇代表作,显然是在生活的感同身受之下,追忆、挖掘生活素材,全方位开动想象力、并将高超的现实经验与虚构能力相结合,更显示出他在新生代作家中别具一格的小说方式。
(作者系《当代作家评论》编辑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