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飘
从地势看,五八岗子就像乌龟的背一样,比别的地方高。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村里人才给它起了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我们这些乡下人,总是带着大镐、铁锹、车子、牲畜,一步一步走在它的脊背上。民以食为天,那“天”都是从庄稼地里一点一点刨出来的。农人从土里扒拉出来的,不仅是一家人的衣食,更是那漫长人生里,一种叫理想的东西。
五八岗子是三等地。十年九旱,绝大多数年头,苞米勉勉强强结个小瞎苞米,早早割回家喂大牛了。我看人家二连干在五八岗子上种的是花生、地瓜,大丰收。一样是人,又不老,又不傻的,学人家啊!刚开始分地的那年开春,二连干就在五八岗子上整地。他和老婆整天赶着老牛车,抽着很粗的旱烟,阳光白花花地洒在他脸上——这些土里刨食的人,骨子里都有倔强,行事中有隐忍,性情里有敦厚,他像个神仙一样安详。他年年不断地往地里送粪肥。
那年,我家也学二连干,赶着小毛驴车,小毛驴的四蹄“嘚嘚嘚”紧锣密鼓地倒腾着,上堤坝时,丈夫驾着车檐子,和小毛驴并驾齐驱,帮衬着小毛驴负重前行。我就去后面推车,俩脚狠狠蹬牢地,俩胳膊朝前,俩手死死攥住车后板用力,坚决不后退。下坡就随着小毛驴开跑,风像是从小毛驴的蹄子底下生出,将春天新鲜泥土的气息,沾染到我们身上。我们的心情是温润的,像是盛开了一树树的桃花和杏花。我和丈夫天天起早贪黑下地,去时拉车粪,回来拉车土。那段时间恨不得一天掰成三天用,真想有孙悟空的本事,拔根毫毛一吹,就又变出一个自己。
春夏时分,我和丈夫种下了半地花生种子,栽了半地地瓜秧。花生苗、地瓜秧见风雨见阳光撒了欢地长。开始还像一群不谙世事的小孩儿一样,长着长着就叶与叶相亲,枝与枝相连,根与根相通,互相支撑着,像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初秋,所有的种子都以浑圆饱满的姿态蓄势冲向大地。把大地撑得如怀胎十月的少妇。所有的浆果都铆足了劲儿吸着。让人走过时,总忍不住想要咧开嘴笑,想要和别人大声说出来。站在五八岗子的田头,感恩季节的阳光,河水安静地流向远方,风从河对岸荡过来荡过去,初秋总是这个样子的,风情、大善,有一种慈悲的光芒普照在万物生长的大地之上。生长万物的大地正走向成熟,织起了乡村的繁花似锦。孩子要吃地瓜,我们就去地里。有的地瓜把土地拱起了大包,我就找根附近鼓大包的地方,用手慢慢往下扒土。露出里面红润滚圆的海螺形大地瓜,然后小心地用刀抠出来,暗绿与明黄,就是一年的收成。大地瓜大得一只手擎不起来,要另一只手来帮忙,两只手托起来才好。顺便再从五八岗子地里带回几棵多子多孙的花生,打开那麻屋子,里面那饱满的“大白沙”或者粉红的“四粒红”让我们感叹大地的供给,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此时的感觉就是四个字,谢天谢地。
打工的发小们回来聚到我家,要吃自家栽种的花生、地瓜、毛豆。我说“有得是”。从地里回来,鞋上、衣服裤子上沾满了嫩草、秧苗鲜润的绿汁。我闻到身上泥土的气味,芳草的气息,也会沾染到发小们身上,浸透了他们打工带着的乡愁。几个人围桌对坐着,一小盆烀得喷香的花生、毛豆,大家嚼着,品着,香着,爽着。聊天、喝酒、晕乎着。那一刻,所有打工的委屈和我们种地的辛酸都云淡风轻了。
想起顾城的诗:“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早晨的阳光照在草上。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窗,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家园不只是一块特定的土地,也是一种辽阔无边的心情。守一方水土,安居乐业。大地上的庄稼在趁着夜色奔跑,想把春华秋实的梦做得绵长。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土里刨食的日子安稳踏实,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