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 董昌秋
素 素
很早以前看过一部美国电影,片名叫《沿着河走》。后来还想找这部片子看,却无论如何也搜不到。脑子里模模糊糊记得几个零碎的片断:一个白人女子被印第安人掳到部落里,她想方设法逃了出来,却不知该往哪儿走。惊慌绝望中,看到了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先是沿着河跑,后来是沿着河走。结尾自然是好莱坞一贯的套路,女子与家人大团圆。
主要是喜欢片名——《沿着河走》。因为人类就是沿着河走的,文明也是沿着河走的。古巴比伦工匠在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筑起了令世人叹为观止的空中花园;古埃及法老在尼罗河畔建起了神秘不朽的金字塔;古印度哈拉帕人在印度河流域写出了世界上最长的史诗;华夏祖先在黄河两岸种出了世界上最茂密的庄稼……据DNA测定,人类的始祖都来自非洲,先后曾有三次成群结队地出走,终于在欧亚大陆进化成了古人类学意义上的现代人。沿着河走,在河边定居,其实是基因自带的祖先记忆,却创造出了四大文明古国。可叹在于,他们是沿着大河走,五条大河至今仍在流淌,只有华夏民族一脉相承的子孙还在饮黄河之水。
曾在世界许多地方游走,那些文明已灭的大河皆无缘走近,只是在心底遥望过它们的悲壮和沧桑。相比起来,在国内游走的地方自然更多,不但不止一次走近孕育了华夏文明的黄河,也不止一次走近对华夏文明有孕育之功的长江,当然还包括走近许多有名或无名的江或河。就像寻根文学曾经燃爆中国文坛一样,河流源头在当下几乎成为网红打卡地。或许是那部片子留在心底的痕迹太深,每当沿着一条河在走,尤其是走到一条河的源头,就会有一种朝圣般的肃然。
这个秋天,我再次沿着一条河走,而且一直走到了源头。河的古名叫渭水,现在叫渭河。与以往一样,未到渭河源头,便有一种按捺不住的紧张。其实,每条河都是多源的,而不是一源的。渭河即有三源,而鸟鼠山是它的正源。渭河果然悠久,在向源头走去的路上,可谓一步一典,如读一本繁体字的上古之书。
鸟鼠山属于秦岭西延的部分,入渭源县境始称鸟鼠山,再北迤东逦,直至陇山。关于鸟鼠山,轻轻一翻,就有三典可证。一为《山海经》载鸟鼠山曰:其上多白虎、白玉,渭水出焉,而东流注入河……所说之河,即黄河;二为郭璞注曰:今在陇西首阳县西南山,有鸟鼠同穴;三为郦道元记云:渭水出陇西首阳县渭谷亭南鸟鼠山。一本《山海经》,两个大文豪,不但反复指证渭河源自鸟鼠山,而且还确切告知鸟鼠同穴之异象。鸟鼠同穴自此成为一个话题,给后世留下诸多猜谜解惑的口实。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自然在造化,自然也在变化。一座山曾经有过的美好,没有因变化而消失殆尽,就是对自然最大的敬意了。
欲去源头,要先过龙门涧。沿九曲栈道爬到半山处,再从那里穿过一道水流潺潺的山隙峰隧。传说,大禹治水至鸟鼠同穴山,见绝壁千仞,举神斧劈开山崖,渭水奔腾而去,恩泽渭川。果然,刚走到龙门涧前,就见山崖上赫然刻了四个草书大字:大禹导渭。落款:左宗棠。立马停下脚步,凝思良久。一个石刻,让我看见了两个人物,大禹功在治水,左宗棠功在治疆,名分可能有高下,却不想论尊卑,在我心里,他们都是高山仰止的古圣先贤。
上古时代,天下有江、淮、河、汉四支大水,亦被称为四渎。一水漫漶,万里俱灾。大水之外,还有无数小水,且水与水大多互通。大禹治水,就是因势利导,引小水注入大水,大水流入东海。《尚书·禹贡》载曰:导渭自鸟鼠同穴。可以看出,渭河有许多支流。所谓的大禹导渭,是先将支流导入渭水,然后将渭水导入黄河。就是说,正是大禹导渭,让渭河成为黄河最大的支流,让渭源成为一个县的名字。
许多年前,曾在绍兴会稽山见到一座禹王庙,以为远古的南方就有水多之地,以为大禹只在这里治过水,后来知道,大禹将天下分为九州,在大洪水时代,大禹治水的足迹也踏遍九州。的确,上古的神祇和帝王,都是造物主和英雄。在创世神话里,有女娲补天、伏羲创八卦、神农尝百草。在信史记载中,有大禹治水。在渭河源的一面山崖前,再次与大禹相晤,时光流转的速度让我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眩晕。
在清末,左宗棠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虽也有过时间不短的位卑名寂,但在人生低谷时并没有虚度,而是以精熟方舆、晓通兵略之资备,终得林则徐青睐,入曾国藩幕府,领大清朝重任,以东戡闽越、西定回疆之功,使人生得以圆满。如是,从陕甘到新疆,几乎每走一地,都能看见左公旧迹。此刻,在渭河源头龙门涧,左氏则是以笔墨的方式引我敬慕。
沿着渭河走。在源头之后,还有上游和下游,这是渭河的地理长度。沿着渭河走,在夏禹之后,还有商周乃至汉唐,这是渭河的人文履历。然而,渭河的地理长度完全可以忽略,因为它很快就汇入了黄河的九曲十八弯。渭河最值得翻看的,是它的人文履历。在大禹导渭之外,这里还有伯夷和叔齐不食周粟的故事、战国秦长城的故事、马家窑彩陶的故事……渭河有多长,它的故事就有多长,罗列下来,每一个故事都可独立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