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村落保护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离不开各类人才的支撑

留住“根”与“魂” 呼唤传承人

辽宁日报 2019年10月31日

新宾满族自治县上夹河镇腰站村。本报记者 唐佳丽 摄

石灰窑沟的石头石板路。本报记者 刘 佳 摄

本报记者 唐佳丽 刘 佳

提要

传统村落的保护重点在于保护古村落的精、气、神和历史文脉,这是一项综合性、系统性、到达路径多样性的工作。

这样的工作,不仅需要多部门的协调配合,也需要一批专业化且有责任心的规划、建设等多领域人才的支持。

古老文明的永续传承,需要老一辈“原住民”的支持,更需要“新生力量”的主动参与。

请看本报调查——

引子

“真有世外桃源的话,我觉得,咱石灰窑沟就是。”7月31日,三伏天,朝阳县柳城街道西大杖子村石灰窑沟村民小组,碧空如洗,满目翠色。喝一口清冽的山泉水,咬一口新鲜的嫩黄瓜,在村头大榆树下享受着山风的温柔,被村民称为“沟头儿”的原生产队长邢殿文,半认真地向“忘年交”、县住房城乡建设局村镇办主任于洪波求证自己的这个命题。

“等石灰窑沟彻底富裕了,村里道路都能恢复成这种原石样式的,我就给你投赞成票。”站在一段由原石和仿原石石板两种建材铺的村路上,于洪波也认真地回应着。

已有300年历史的石灰窑沟,坐落在柏山山脉,是2014年入选中国传统村落名录的。村中房舍大多依山势呈单侧排列建在坡上。一弯从村中穿过的小河,经常在夏季挟洪水之威漫上村路。

村路夹在民居和小河中间,傍坡临沟。坡陡、沟深、路窄,村谣曰,“石灰窑沟石灰窑沟,步步踩石头”,说的就是这条经常被洪水冲毁的、通往村外的唯一道路。

2014年,入选中国传统村落名录获得国家支持的300万元专项资金额度后,修路成为石灰窑沟保护建设规划中的首要议题。可惜,规划设计中“步步踩石头”的情景,没能得到完美呈现。除了眼前这一小段“双面路”能看到半面老路旧貌外,建成的新路都是仿石头形貌的石板路。

“依靠现有的人、财、智,修既要保证村民生活质量,又要符合传统村貌的村路,的确很难。”于洪波认为。

石灰窑沟是目前我省修缮整治得较为全面、村容村貌保持较为完整的传统村落之一,但纵使如此,许多不能完成的建设内容,让邢殿文自己都觉得遗憾,“找不到能把院墙给垒砌成原来样子的好石匠。”

保护传统村落的精、气、神和历史文脉,是一项综合性极强的工作,若想使保护与利用更专业、更科学,更接地气,让“活态文化”活得更好,不与现代文明脱节,除了规划合理、资金到位,还需基层干部配合、村民理解等,同时,更需要多方位人才力量的配合——专业且有责任心的规划队伍、想干事愿干事的村镇干部、技艺熟练的传统工匠、理解保护工作的老一辈“原住民”、愿意留在村落发展的年轻人……只有集合各种力量,传统村落才能留住“根”与“魂”。

解开“原住民”的心结,基层干部队伍能力要提升

10月13日,在第三批中国传统村落、新宾满族自治县上夹河镇腰站村里,李佳美从后窗看到有“外人”在参观“尹登古居”,警惕地从前院过来查看, “李长安下地收苞米去了,他让我帮着照看老房子。”

“老房子”是清皇族爱新觉罗·阿塔的第九子尹登的旧居,是我省目前保存最完好的满族民居。2014年,新宾县出资十多万元,买下缺失两间正房、后院倒塌、门窗破损的“尹登古居”,进行修缮和维护。其后,为了防止文物二次损坏、丢失等,以每年3000元的薪酬,聘用住在古居隔壁的李长安,监护老宅。

县里的这份用心,让77岁的李佳美有些不理解,“政府为啥把这么多钱,搭在一个没人住的房子上。”

记者了解到,这样的不理解,在我省有些传统村落上年纪的“原住民”中间,尤其是保护工作进行到修缮自家老建筑时,曾表现得更为强烈。

偷拆在他们看来“没啥值钱”的老屋,以“找到盖有现代化设施新房的理由”;当修缮维护老宅到一定阶段时设置障碍,阻拦进度,以“要点好处”;也有“施工队白天铺好复古路,晚上就被村民全起掉”的极端事例。大多数村民希望保护资金能把自家老宅,修整得更现代化一些,而非“修旧如旧”。

“站在涉及切身利益的立场上,村民的这些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从事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工作的专家、沈阳建筑大学教授、绿色宜居·乡村建设研究院院长周静海认为。

是保留乡村的古朴还是要现代化生活设施的便利,对于居住在传统村落的村民来说,这是一对不可调解的矛盾。

“传统村落不应是老破旧的代名词,而应是生活幸福,文化内涵丰富,能够代表和传承辽宁地域文化的载体,是城里人和农村人都向往的灵魂居所。”事实上,周静海的观点,正是我们保护传统村落的初衷。

若想让在相对闭塞的地域中生活多年、眼界不宽、意识局限性相对较强的“原住民”,理解这样的思路,使传统村落保护工作达到这样的目标,与村民直接打交道的基层干部,尤其是村“两委”班子所起的作用,无疑极其关键。

于洪波和邢殿文就是如此携手,共同作为的。

40岁的“小于”和75岁的“老邢”结成“忘年交”,始于2014年,石灰窑沟申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那年。

石灰窑沟的房屋大多是明末清初建造的,石墙木梁,黄土抹面,屋顶苫盖着厚厚的秸秆,秸秆上面是一层黄土,极有特色。同其他村落的老人一样,当得知国家拨付的资金主要用于修缮并保持村落原貌,石灰窑沟的“原住民”有点儿郁闷。

多次下乡、反复讲解、数不清的沟通,掏心掏肺的建议,不懈的努力,让于洪波成为周静海口中“传统村落保护方面的半个专家”的同时,也赢得邢殿文的友谊、村民的信任,相关工作得以顺利开展。

“当大家看到规划与改善咱们生活需求相结合,确保村民在保护中获取收益,让利用成果惠及大伙儿时,我们的心结自然解开了,拥护,当然拥护。”忆起当年推动保护工作开展时的情形,邢殿文仍记忆犹新。

基层干部是落实传统村落保护工作的直接责任者,身处一线的他们,压力很大,责任也重。然而,传统村落保护毕竟是专业性极强的工作,基层干部的能力提升,更应与上级部门安排专业技术力量,为传统村落保护提供实际智力支持相结合。

“举办必要的培训活动,增加他们的知识储备,设计接地气可操作性强的措施方案,传授有参考价值的指导方案,近年来,我省多个部门做了大量工作。” 省住房城乡建设厅村镇建设处处长华天舒表示,“搭建智力下乡平台,推出辽宁村镇建设APP,基层的呼声,正是我省积极努力并实践的方向。”

留住“能工”的“匠心”,做大市场培养接班人很关键

“修旧如旧”要求“采用传统技术、传统材料,并在传统村落保护专家的指导下由传统工匠施工”,不仅费用昂贵,建造难度高,寻找“传统工匠”也是一大难题。

“目前,我省掌握传统营造技艺的工匠人数,绝对数量少,相对占比低。”刚刚完成住房和城乡建设部“传统工匠技艺调查-辽宁省部分”课题,沈阳建筑大学地域性建筑研究中心教授朴玉顺介绍说,眼下,我省的古建公司中,有一些掌握大小木作、瓦石作、彩画作传统建筑,特别是官式建筑营造技艺的工匠。

“然而,曾经在乡村担负着大量百姓住房建造的‘大眼’木匠、泥瓦匠以及石匠,如今的平均年龄也在70岁以上。近年来,乡村建筑材料日渐现代化,传统的营造技艺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掌握着这些技艺的老工匠近一二十年都没活可干。同时,他们的后代,更鲜有人愿意学习和传承这些技艺。如果不及时抢救,这些蕴含着辽河流域传统营造智慧的技艺将彻底消失。”

各地保护修缮过程中发生的大量实际问题,印证着她的结论。

古石路被现代化的石板和水泥路取代,石头垒砌的院墙上,仿传统糯米浆包裹的加固技艺未被使用,水泥勾缝赫然其上,老瓦被揭换之崭新的青瓦,青石砖墙离开“五面光”技术摇摇欲坠,木雕门窗风韵尽失……“没有优秀的工匠,优秀的规划也难以被执行。”调查中,几乎所有的规划师都遭遇过相似的烦恼。

其实,辽沈大地,本不缺乏能工巧匠。

凌源市三十家子镇裂山梁村,坐落在两座大山的缝隙里,玄武石是这里独特的自然资源。300多年前,山东难民行路至此,采山石垒墙,用山石铺路、搭桥,又凿出石磨、石碾、石臼、石槽、石凳等生活用品,并在山地上用山石垒砌梯田,定居于此。

祖辈相传的技术,使这里成了闻名遐迩的石匠村,村里户户有石匠,家家靠石匠手艺赚钱生存。

“上世纪90年代初,北京天安门前金水桥路面整修,就是裂山梁村100多名石匠完成的。”8月1日,裂山梁村村头树下,村党支部书记苗永军自豪的话头未落,80岁的林彩芝却在一旁感慨起来,“现在,手艺人都去外地了,房子也没人会拾掇了。”

林彩芝的无意之言,道出我省传统工匠流失的现实。

“市场不活跃,靠手艺不能吃饱饭,只靠情怀,留不住人。”相比其他省份对专业匠人的需求旺盛,面对我省传统村落保护中传统工匠缺位、价值难以发挥等现状,朴玉顺等专业人士的遗憾,也受到有关部门的关注。

“发挥主观能动性,抓紧培育掌握传统工艺的熟练工匠,建立本地传统建筑工匠队伍,请老工匠多带徒弟,我省正在努力补齐传统村落保护中的短板。”华天舒介绍说,“更为关键的是,今后,随着各级部门重视程度的提高,被发现和受到保护的传统村落数量增多,相关保护工作的不断开展,市场不断做大,专业人才也会越来越‘抢手’,届时,会有更多的工匠回归,会有新的力量充实进来。”

“特别希望,这样的设想会实现。”朴玉顺憧憬到。

拒绝“空心化”,让年轻人“回家”

除了景致优美,环境幽静,邢殿文认为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论据足以支持他把石灰窑沟称作世外桃源,“不论谁家有活儿,全村人都一起干。”

其实,这样“张扬的炫耀”背后,藏着邢殿文的几分无奈,“村民组只有12户、22口人,年龄最小的58岁,最大的98岁,平均78岁。”不互相帮衬,春种秋收,许多人家的活计将无法完成。

此情并非偶然。在我省,许多传统村落,尤其偏远闭塞地区的村落,都存在青壮年劳动力流向城市工作、村内人口在年龄结构上极不合理、村庄“空心化”现象严重的情况。

保护传统村落,归根到底是要留住传统文化的“根”与“魂”,改变“空心化”现象。而这样的留住,必须通过留住人,尤其是留住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来实现。

“只谈保护不谈发展,留不下年轻人。”在北镇市大市镇华山村,回家帮着父亲经营农家乐的李阳肯定地说。

与我省其他地区相比,北镇市的几个传统村落,产业基础相对较好,经济活动相对活跃,出现在村里的年轻面孔也更多一些。“保护与发展相结合,才能让有知识、有技术的年轻人回家,并留住他们。同时,为他们提供更广阔的机会,让他们作为一个新的创业创新主体,成为乡村振兴或者传统村落未来发展的一个主力,是传统村落保护和利用发展的必须。”北镇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副局长李宏宇表示。

“开网店,售卖村里的绿色食品,上架‘举人村字画’,年轻人为村级集体经济发展提供了新路径。”朝阳西五家子乡党委书记冷振民介绍说。

“给年轻人一个施展平台,让他们把先进的产业合作方式带回来。”数着与几大知名旅游网站、自媒体公众号等的合作,北镇市富屯街道龙岗子村党支部书记王中成很欣慰。

“用好传统村落的文化价值,发展村镇传统产业,用足推介新渠道,离不开年轻人。”法库县叶茂台镇镇长盖小威对未来很期待。

不言而喻,随着形势的变化,传统村落保护的路上,一定还会遇到更多的问题和困难。但是,有识之士正在达成这样一个共识,乡村不会因为快速城镇化而消亡,相反,随着人们对空间的需求、文化的追求更加多元,乡村的价值比以往更加重要,维系中华民族乡愁的传统村落的综合价值,尤显珍贵。

正因如此,我们关注发现传统村落保护中,已经或可能出现的问题,并探求解决之道,才更具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