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欢乐而生》的“不欢乐”

辽宁日报 2019年10月21日

简 平

看点

1942年4月,捷克反法西斯英雄伏契克被捕,他在看守人的帮助下用铅笔头在碎纸片上写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深入人心。而展现伏契克一生经历的《为欢乐而生》,因真诚而翔实为中国读者所熟知。这部传记写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鲜活生动的伏契克,1958年出版当年,这部传记就被《世界文学》杂志所选载。61年后,回头审视这部传记,它依然值得认真欣赏。

2019年9月,我在金秋时节的布拉格,见到了《为欢乐而生》这部传记的作者——捷克著名作家、文学史家、艺术评论家格里加尔。1928年出生的格里加尔已91岁了,但颀长的身材依然挺直,耳聪目明,思维敏捷,笔耕不辍,每年都有新著推出,而且涉足领域非常宽广。

我们的交谈自然从《为欢乐而生》这部传记开始。伏契克是一位充满激情和理想的年轻革命者,即使身处监狱,最后还被处以绞刑,但他始终保持着乐观向上的意志和品格。在死刑判决书下达后,伏契克在给他妹妹的绝笔信中写道:“相信我,发生的一切丝毫没有夺去我的欢乐,欢乐活在我的心底,欢乐天天以贝多芬的曲调表现出来。人并不会因为被砍掉头颅而变得渺小。我热烈地希望在一切结束之后,你们想起我的时候不是心怀悲哀,而是满心欢乐,就像我一直欢乐地生活一样。”正是受到伏契克精神的感召,格里加尔才将他写的这部传记命名为《为欢乐而生》。

可是,我先前却不知道,格里加尔在撰写伏契克传记时,其实是“不欢乐”的。他告诉我说,他的写作并没有获得当局的支持,反而受到很大的干扰,当局要他将伏契克写成一个高大完美的人,不能写任何会被认为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在他完稿后,又受到严格的审查,差点连印刷许可证都没拿到,当局让他删去他们认为不适宜的文字。但是,他大多拒绝了,因为他认为伏契克既是一个英雄,同时也是一个凡人,他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正因真实饱满而感人。比如,伏契克在被追捕期间躲到了庞克拉茨区的巴克斯家,女主人的表妹丽达既年轻又漂亮,感情细腻丰富,梦想着当一名演员,而伏契克不仅研究戏剧,还有过舞台表演经验,所以,他们俩经常在一起谈论表演、朗诵诗歌,甚至排戏。丽达以一个19岁的姑娘所具有的全部热情,沉浸在孩子般的顽皮任性和青春幻想之中,还把这一切毫不掩饰地向伏契克表露出来,并渐渐自觉地仿效伏契克的榜样,开始帮助伏契克搞秘密工作。伏契克后来在《绞刑架下的报告》中写道:“丽达饱经风雨。她原来是用特殊钢材制成的人。”按照当局的审查意见,由于丽达的男友最后叛变了革命,因此不能涉及她,说有损伏契克的声誉,但格里加尔却坚持在书中写下了这个情节。另外,格里加尔撰写伏契克的传记,引起了伏契克夫人古斯塔的不快,她认为写伏契克的传记非她莫属,不希望有人捷足先登,因此,格里加尔在写作时倍感压力。事实上,格里加尔的《为欢乐而生》1958年便付梓出版,而古斯塔撰写的《回忆尤利乌斯·伏契克(纳粹占领时期)》直到1961年才在布拉格出版。

更加“不欢乐”的是书籍出版后,有一股否定伏契克的风潮一直在涌动,用格里加尔的话说:“对伏契克的尊崇被一场诽谤和最卑劣的谎言风暴所取代——伏契克不再是英雄,而是一个叛徒;不再是一个无畏的抵抗战士,而是一个懦夫;《绞刑架下的报告》并非其作品,而是他人伪造的。在我看来,这不啻是对伏契克的第二次行刑。”在这股风潮中,甚至有人指责格里加尔的《为欢乐而生》拔高甚至神化了伏契克。说到这里,格里加尔站起身来,去了自己的工作室。不一会儿,他捧着一摞本子进来,最上面的是一个大开本笔记本。他一边打开本子给我看,一边告诉我,这是他当年为写作《为欢乐而生》而做的采访笔录。他说,由于当时二战结束不久,当事人的记忆还很清晰,而且他在采访中非常注重事实的考据、对被采访对象的记忆进行互相印证,所以当事人的回忆是可以采信的。我看到那些本子都已泛黄,但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格里加尔当时对20多位曾与伏契克有关的当事人的采访。格里加尔捧着他的采访本,脸色凝重,凸显出他那花白的头发和眉毛。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在传记里所写的一切都有出处,而且我本来就反对对伏契克的神话式宣传,因此我没有在书中虚构或者杜撰关于伏契克的所谓“高大上”的故事。

我觉得格里加尔手里的这些采访本特别珍贵,那些被他用笔记录下来的众多当事人的记忆是属于个人的,也是属于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的记忆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被湮没,或者被随意篡改。这次,格里加尔特意写了一封《致我的〈为欢乐而生〉中国读者的信》,他期待中国读者能在当下更多地加深对伏契克的认识和理解。我很希望他写的真诚而翔实的伏契克的传记《为欢乐而生》还能再度在中国出版,希望这次的中文版能够从捷克文直译,而不是从俄文转译——因为转译,翻译者想当然地把他的国籍写成了苏联,而且出版社也没有给这位著名老作家应得的稿酬。如果这样,这便是一件“欢乐”的事了,而伏契克在他的遗嘱中,让人们“永远是欢乐的传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