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升良
远道的游人渐渐散去了,可我依然固执地留下来。当遥远的西山顶上,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淡去以后,那些暮云变得像铅一样沉重,直落到河底。
月亮升起来。这是柳壕湿地特有的月亮。一轮冰珀耸着滚瓜溜圆的身子,一纵一纵地,飞上了堤柳的梢头,把银子般的光芒洒向旷野河滨。广袤无垠的稻田沐浴着如烟如雾的银辉,稻田里的村庄和眼前的湿地公园,都仿佛镀了一层银边。周遭看得见捉不住的月光,如同亲昵温存的语言,敲打着夜的耳鼓,扑打着夜的窗棂。
月光洒在堤顶带吊梯的木楼上,湖心的水榭亭台上,细细密密的,像绣娘的针脚。我带着孩子似的好奇猜想:住在里面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月光从木楼上跳下来,像一只矫捷的银狐,钻进堤下的棉槐丛不见了,披头散发的棉槐丛剪碎了整匹的月光。北方的棉槐不似江南的竹子,在月光下少些如诗如画的韵味儿。月光细碎地洒进弯弯曲曲的柳壕河,平静的河水像一面镜子嵌入黑色的堤岸。
月光洒进密密麻麻的蒲苇田,如同误入沙场点兵的战阵,给匕首般的苇叶、长刀一样的蒲叶,覆一层薄薄的光泽,温柔了兵刃上的寒气。徜徉在小径上的游人身上也生了光辉。皎白的月光笼罩着水禽园的铁篱,透过铁纱的空隙钻到笼子里去。月光调皮地与水鸟嬉戏,一会儿摸一下赤麻鸭的头,一会儿跳上黑天鹅的背,一会儿停在大雁的尾巴上,一会又搔一搔白鹭的脖子。
月光从湖心亭的木脊上溜下来,铺在荷塘里。塘水清澈,荷箭出水很高,粉嘟嘟的,像极了书法中的斗笔。蘸了满池的风月,间或有那么一二支“啪”的一声绽开,吐出水嫩的花瓣,或雪白,或粉红……仔细端详那些花箭,紫罗兰色的萼皮,像一件紧致的马甲,斜出的粉红色的花瓣,像领口上的蕾丝。偶尔一阵风,所有的花箭都随风舞蹈,接天的莲叶就像舞女的裙,摩挲着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
轻盈的月光从高莲跳到矮莲上,从矮莲跳到睡莲上,从这朵荷花跳到那朵荷花上,如同一只灵猫,在每一朵荷花的莲蓬上踩出一朵小梅花。不小心失足跌在荷叶上的月光,聚拢成一颗颗晶莹的露珠,一片片圆实的莲叶,就像汉时置于宫殿外面碧玉雕成的一只只承露盘。每一颗饱满的露水都像一颗稀世珍宝夜明珠。
蹑手蹑脚的月光,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在湖面的栈桥上跑前跑后,但决不发出一点声息,决不打扰游客。它缩起身子猛地向上一纵,透明的身体飞过宽阔的湖面,轻巧地落在湖中漆着桐油的摇橹船上。穿着蓑衣的艄公一桨一桨荡开层层的菱角,波浪般起伏的莲叶摩擦着精巧的船体;船头衣袂飘飞的汉服女子,撑起一把红油纸伞,也撑开一幅丹青水墨,恍如穿越到了江南古巷。在手机的闪光灯下,艄公的船歌、游客的笑声,在群荷间回荡。而飞霜般的月光静静地侧卧在摇橹船的篷顶。
神话故事里,桂花树下的广寒宫里,住着长袖善舞的嫦娥。汇入柳壕河的北地河就像一截嫦娥甩出的水袖。一块块蒲苇丛生的水渚和一座座树木点缀的绿岛,就像文刺在水袖上的花纹。渚和岛把开阔的河面分割成若干条航道。驾一叶轻舟,时而穿行于苇海,时而绕行于蒲洲;时而水道仄长,时而江天开朗。云树的姿影,星月的光辉,夜鸟的行迹和一切的过往,都倒映在水底。坐在船上,飘飘似生出仙风道骨。
泊舟登岸,移步柳堤草岸,月光透过高大的堤树洒下斑驳的树影。长堤曲径,花木争荣,围栏里的梅花鹿、笼子里的鸟、假山上的猴子……都仿佛洗了一场牛奶浴,带着月夜里夜来香独有的甜味儿。
六年前,这里的荷塘还是河套里围垦出的一片稻海。柳壕河蓄满了参窝水库的水,灌溉辽阳大地万亩良田。丰盈的河水冲刷堤脚,造成河堤劈坡。我曾和村民一起冒雨在北地河口打桩抢堤。国家启动小流域治理,恢复沿河生态,在这里规划建设了湿地公园。北地河河口建起了一座钢铁廊桥。过去人迹罕至的野地荒流,如今却变成了游人如织的热闹景点。在廊桥上吹风,好风如水,浸肌爽骨;在廊桥上赏月,江天一碧,万顷银光;在廊桥上听雨,双河并流,雨花焰火;在廊桥上观雪,风飘雪舞,枯荷立鹤。桥上之人,纵目驰怀,潇洒惬意。
同来的朋友喊我回去,可我无动于衷。他们索性不再顾我。我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仍然纹丝不动地站在堤顶上,引颈眺望着空明的田野。
带着呼啸,一个人驾着悬索从湿地的上空掠过。我抬头望过去,月亮正好挂在悬索的塔架上,像一个倾倒椰汁的瓶口。不知怎的,我来时空寂的心竟缓缓地被注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