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 亮
手中孙犁的《远道集》,是1984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的小开本。经过30多年的辗转,到我的手中,还如新的一样。当时,它正挤在旧书店的角落里,因为开本小,立在书架上,和其他的书比起来仿佛是营养不良。也正如此,让我在逡巡书架时,瞬间就“确认了眼神”。此时,正是午后,而这个以低矮平房为店铺的小书店,处在被城市忽略的角落,还未来得及拆迁。店门被帘子挡着,仅有的一扇小窗,不足以用来取光,灯也未开。书在架上,要凑近了才能看清。书脊上蓝色的“孙犁 远道集 百花文艺出版社”就在暗淡中进入眼帘,并迅速伸手抽出。
近十年前买了《孙犁全集》后,孙先生的单行本著作,除了《书衣文录》外,其他的基本就不再买了。但遇到百花社这套小开本“耕堂劫后十种”,免不了要破例。数年间,值得破例的缘分并不多,唯两三次而已。
书在手中,回去路上就随便翻翻,也翻出了一点感慨:以前书的设计,也是讲良心的,体现在方方面面。即以目录论,大标题下的小标题,也都一一列在目录中,以便查阅。然而放到现在,已是稀罕事;尤其在一些作家的文集、全集中,更是罕见。
拿到《远道集》后几日,接到通知,我被选派去驻村入户数日。这样的通知已经习以为常;收拾被褥、换洗衣服,带着《远道集》就出发了。过去一年,化用孙犁《住房的故事》中的句子来形容我在村中的生活,是贴切的:“我穿百巷住千家,每夜睡在别人家的炕上。我住过各式各样的房屋,交过各式各样的房东朋友”。于我,“穿百巷住千家”是夸张的,但穿十巷住百家,是有的,有住户记录为证。
以前看《远道集》时,没注意短短的一篇《火炉》。这回在村里重看,最先看的就是这一篇。无他因,看书时,我正就着房东的昏黄灯光翻书。灯光映在30多年前的纸页上,越发显得黄了,显得旧了,旧得如同孙犁用了30多年的火炉,从“热情火炽的壮年”相伴着度过“衰年的严冬”。不论壮年还是衰年,不论是在大屋还是小屋,火炉都“放暖如故”,“小屋大暖,大屋小暖”。孙犁爱吃烤的食物,每天下午午睡起来,他就在上面烤两块馒头,然后慢慢咀嚼。火炉真是给了孙犁许多温暖。他在给贾平凹写信前,“先把炉子点着,然后给你写信”。
书中还有一篇《芸斋短简》,是一组书信,写信的对象多为基层作者,孙犁的写作不端架子,短简同样如此;信虽短,却都是经验之谈,饱含真心真情。他给江西都昌县文化馆王萍慧的信中写道:“写什么人物,首先是熟悉他,不能想当然,或者是首先确定应该如何写。”可能有人对此觉得仅仅只是正确的废话,不以为然,待走了弯路回头再看,可能又是另一番感悟了。我的经历,就是如此。
和《书衣文录》一样,晚年孙犁被人常提及的还有《芸斋小说》系列,《远道集》中仅收了五篇,我是翻来覆去地读。读的越多,想的也就越多。在作品的思想之外,越能感觉孙犁的用功之深,字斟句酌,对字句的锤炼,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老人对文字满怀敬畏的心。
在当年,近于足不出户的孙犁,就敏感地发现了文坛和创作中的种种弊病以及不良陋习,在《谈作家的修身之道》《文林谈屑》《小说杂谈》《芸斋琐谈》等文章中指了出来。孙犁谨小慎微,熟读史籍,对历代以文罹祸的教训更是心知肚明。他在《关于散文创作的答问》中就写及:文字是很敏感的东西,其涉及个人利害,他人利害,远远超过语言。作者执笔,不只考虑当前,而且考虑今后,不只考虑自己,而且考虑周围,困惑重重……即便如此,但对许多问题和看法,他依旧不吐不快。尤其是总题为《文林谈屑》的11篇短文中提及的问题,在30多年后看来,不仅依旧存在,部分甚有愈演愈烈之势。
写《远道集》中的文章时,孙犁70岁。以前常见人以“冲淡为衣”来形容他的晚年文章。他的回忆、故乡、人生经历、梦里梦外……如元曲中的“枯藤老树”,在文字的春天里发新枝、吐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