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寒婷
提示
《一个人生活》是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古稀之年的作品,收入了记录他生活和思考的一些短章与日记。晚年才开始写日记的谷川,庆幸文字可以记下被生活琐事所淹没的情绪,但同时他又清醒地认为,真正迫切的东西是语言难以抵达的,也正是那些并非不说而是无法言说的秘密,帮他活了下来。
走进谷川的世界
同时翻开《一个人生活》和《猎人的一年》这两本风格迥异的书时,我没想到,我会不自觉地亲近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的《猎人的一年》,而对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的《一个人生活》则不仅疏离,还产生了不小的误解。谷川与米沃什同为20世纪颇有影响力的诗人,收录在这两本书里的文章,又分别是他们暮年的随笔,所以,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在两个诗人和两本书之间进行了比较。米沃什的风格鲜明独特,有点像古希腊的天空之城迈泰奥拉的砂岩峰,刀削斧砍般挺立着;而谷川,则仿若从密林深处缓缓而来的溪流,想要探察底细,你得脱掉鞋袜踏入水中。与米沃什的犀利透彻、睿智思辨、批判自省相比,谷川的随意随性、散淡平和、率真质朴需要细细地品味,若是缺少了耐心,恐怕就会落入误读的陷阱。
事实上,在我向朋友抱怨谷川天马行空喋喋不休的絮语风格时,我并没把谷川的书好好地读上几页,对于他晚年别具一格的“小确幸”调子,我还领略不到它的好。直到读了谷川诗歌中文译者田原的几句诗评,我才如梦方醒,尽管《一个人生活》不是诗集,可田原的评论同样适用于它:“谷川不像那些运用词语本身的力量以及华丽来一时打动甚或诱惑读者的诗人,他是靠诗情诗意和诗歌本身来征服读者的,其诗歌文本里有一种鲜活的精神和灵魂……对于诗歌,他更注重的是内在的和诗歌骨子里的东西,而语言则似乎只是一个附加的外壳和陪衬。”蛰伏于谷川文字世界的田原,像点中了谷川的穴位,他指出的语言问题,他所暗示的谷川作为诗人对语言的态度,也许是进入《一个人生活》的捷径。按照田原的提示,我开始学着品咂谷川,渐渐地,与这本书有关的一切感受和思考,都变得清晰起来。
世界在语言之外
《一个人生活》一书有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总标题是“我”,文章的主题相对集中,比如《葬礼考》写的是对日本新式葬礼和死亡的思考,《老年痴呆症母亲的来信》描写母亲晚年生活的病痛和孤苦,《我的“生活方式”》则对现代人的生活方式进行了反思。第二部分总题是“说文解字”,每篇文章围绕一个字谈些随感,比如《空》《花》《慌》《私》等篇什。第三部分以“某一天”为总题,选载了谷川从1999年至2001年的日记,每篇以日期为题。在后记中,谷川说晚年才开始写日记的他,庆幸文字帮他记下了被生活琐事所淹没的情绪,但同时他又异常清醒地认识到,真正迫切的东西是语言难以抵达的,不过,也正是那些并非不说而是无法言说的秘密,帮他脚踏实地地活了下来。
谷川无意中表达的对现实和世界的认识,透露出他对生命的理解,而他对语言的看法,与田原对他的评论,严密地贴合在一起。我不知道,对语言这种愈发清醒的认识,是否会让谷川的叙述调子格外松弛,但这本书的文字的确散淡随意、平和自然,它们看似漫无目的信手点染,可字里行间所流淌的欢喜、愉悦、忧郁、感伤,既熨帖适度又生动鲜活。对独自生活的人来说,自怨自艾是很容易被放大的情绪,一不留神,它们就会滑向矫情、做作和自恋——夸张得近乎病态的自恋,如同毒素的浪漫主义,是我们这个时代极为突出的心理病症——可谷川对语言始终有种自觉的疏离,这让他的感伤适可而止。我猜想,正是对诗歌的反思、与语言的若即若离,以及由此而来的节制,才成全了谷川吧。无论是年老已然开始感伤的谷川,还是年轻时从不感伤和抒情的谷川——对年轻时极少在诗歌中抒情的谷川,日本诗人大冈信曾用“几何学一样的干净和透明”来形容他的作品。
对语言不信任的另一面,是对感性、真实和微观世界的信仰。若说语言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缜密、逻辑、智性和知识,并借此扮演着上帝的视角,那么谷川并不相信它能像造物主那般全知全能,他宁愿回到世界的自然本色和琐碎细节中。在《一个人生活》里,谷川是以直觉而非理性的方式进入诗,进入文字,进入生活,进入暮年的。比起写诗时所使用的话语,他更信任世界的感性,信任可见与不可见的一切。“生活的深处还隐藏着活生生的活着的现实”,当谷川以少有的严肃如此断言时,我突然发现,被我的阅读癖好强行加以对立的谷川和米沃什又重新友好地站在了一起:“我的确成了一个猎人,尽管是不同意义上的猎人:我狩猎的目标是整个看不见的世界,而且我倾尽一生,在词语里试图捕捉整个世界,用词语击中它。”对这个不可见的世界,谷川与米沃什猎人般的追踪方式也许不尽相同,但这并不会影响他们在某个交叉小径上的不期而遇。
向死而生的“小确幸”
谷川不止一次地写到死亡,虽然他常常说起对观念和知识的不信任,可是他每每却像个哲学家一样,在谈论生时观照死,在凝视死时透视生。在他看来,死亡自然得如同吃饭睡觉,对活着的欢喜欢愉,无论怎么渴望和流连忘返,也绝不至于憎恶死亡以致绝望。
豁达、通透、澄明是谷川生死观的底色,这既是一个诗人通达世界的方式,也是他步入暮年时依旧葆有的清醒。在一篇日记中,他说自己“对活着的热情很淡薄”,这似乎在暗示除了后天的领悟,他的豁达散淡更多地来自天性。无论是对生之欢愉的憧憬,还是对感官上的“小确幸”的期待,这句“不管是多么微小的欢愉,人们都孜孜以求”,都有一种淡泊的心绪贯穿其中,但是这种淡然平和又绝非冷漠疏离——它在热情与冷酷之间能获得一种微妙的平衡,有时,也许因为心境落寞,它还会透出几分执拗,而这恰恰呼应了田原的一句诗评:“豁达之中又极其细腻地透出一种不妥协”来。
一个作家是否早熟,也许可以从他是否拥有几十年相对恒定的思想观念来判断,这并不是说,他的思想没有一丁点的进步,而是说,他早早就领悟了属于他的真理。谷川古稀之年的这部作品,可以视为他盛年时《春的临终》一诗的散文版,这本书即是对这首诗的放大和扩写。在《春的临终》里,关于生之欢愉,关于向死而生的“小确幸”,关于活着和死去——关于《一个人生活》所谈到的种种,谷川似乎都做出了寓言式的自我预见: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先睡觉吧 小鸟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因为远处有呼唤我的东西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可以睡觉了哟 孩子们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我把笑喜欢过了
像穿破的鞋子
我把等待也喜欢过了
像过去的偶人
……
是的
因为我把恼怒喜欢过了
……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