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兆惠
非虚构写作持续升温,唤起更多的写作者关注时代发展,记录时代进程,为时代作传。参与者有职业作家,也有非职业写作者,特别是后者,他们更关注个体的日常处境,写作不是为了发表,更不想去争个什么奖,记录是目的。他们记录的,往往是生活的点点滴滴,与那些视野开阔的大叙事相比,太细枝末节,但写作者的非功利性,使它别有感觉。那感觉是个体的真实,是生命的质感,所以读起来亲切。正因为这一点,我愿意看那些不以文字为生的朋友和同事记录自己和亲人故事的文章。当然,我不排斥专业作者的非虚构写作。记得几年前在《收获》杂志上读到冯骥才记录的韩美林口述史《地狱一步到天堂》,自己曾感慨:纪实文字写到这个份儿上,才是文学。
非虚构写作的目的,是记录现实,而现实“本身”的模样,是由生动的个体呈现出来的。有家新媒体搞了个非虚构文学创作项目,宣传语是:相信每个微小的写作,都是动人的时代纪录。这个宣传语很有意思,或者说非常到位。“时代”内化于“微小”中,所以谁也没有理由小瞧“微小”叙事。关注个体处境的真实故事,才能真实记录时代的进程,这是文学的奥义所在。
在历史的进程中,最先被遗忘的是个体。此时,我想起曾经住过19年的苍石街。那是一条工农杂居的小街,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那条街上,有许多特别的人,他们或是我的邻居,或是短暂停留的过客。我想到了刘叔,他是一个麻风病痊愈者,妻子是病友。夫妻俩讨了个女儿,在街边开个小铺卖日杂,过着平静的生活。刘叔和善,对谁都笑脸相迎。街上一群半大小子淘气,晚上排着队在他家窗外拍腿跺脚,按照节拍喊“刘麻风,关电灯”。刘叔推门出来,不是吼骂,而是笑呵呵地说:“孩子们,别野了,回家吧。”刘叔得急病走了,他的薄棺装上车时,刘婶疯狂扑去,要和刘叔一起走。护送棺木的都是刘叔的生前好友。我不知道后来刘婶和她的女儿去了哪里,刘叔走时,他们的女儿才几岁。我还想到了吕叔,他只有一只胳膊,靠挑挑收破烂儿养活一家人。他的几个孩子先后考上大学,成为全街的佳话。他读过很多书,有天他说:我要写长篇小说。正是他的这句话,让我知道神圣而高不可及的小说竟然离我这么近。我还想到一个年轻人,高个、帅气、沉默。有那么两三年,每到夏天,他就在街东山口铁道旁安家,平时露天,雨天撑块塑料。他的母亲陪他。他母亲说,他原是师范学校的学生,有年暑假他和女友待在学校,遇到洪水,女友失踪,他精神出了问题。他四处寻找女友。他为什么停在苍石街不走,至今是谜。刘叔、吕叔、师范生,他们承载着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段特殊时光,也是他们赋予苍石街以生命,使艰难岁月里的苍石街成为我永久的回忆。
用文字记录他们的生命痕迹,成了我的书写欲望。他们不该被历史遗忘,更不该被苍石人遗忘。对于我,写他们不是对他者的记录,而是写自己,是记录自己曾有的生命经历,因为,他们无形中影响着我。我始终坚守的东西,与苍石血脉连通,苍石是我的信念、我的价值观的根。
由此我想,非虚构写作是真诚、充满敬畏感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