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朝晖
蠹鱼是一种吃书的虫子,与喜欢啃食古琴和古墨的鞠通一样,都属于和图书文物亲近的雅虫。古代读书人对这样的虫子是既爱又恨,恨的是它们毁书毁琴,爱的是它们和自己有相同的癖好,很多时候把它们引为同调。
宋代理学家邵雍的《蠹书鱼》诗里说,蠹鱼“为害千般有,言烹一物无”。恨不得要吃掉它,可惜肉太少。明代谢肇淛《五杂组》中说书画有“七厄”,其中第五厄是:“富贵之家,朱门空锁,榻笥凝尘,脉望果腹。”何伟然编《四六霞肆》,有一篇名为《典籍》,实则通篇都在指斥蠹鱼、脉望“穴我三坟,窟我六籍,咀嚼我赫蹄,动摇我鸟迹”,导致“千箱残,万轴阙”,若不思悔改,则难免“初丘之暴尸,兰台之遣戍”的下场。明清之际的张岱写过一篇《讨蠹鱼檄》,说蠹鱼“罪真难挽,死有余辜”“开罪斯文,磔死非酷,负辜先圣,碎首允宜”,把它说成恶贯满盈的千古罪虫。
古人为了对付蠹鱼,想了很多办法。
一种方法是晒书,古人谓之曝书,除湿去霉,使蠹鱼在阳光之下无所遁形。汉唐时期曝书的做法已经很普遍。《世说新语》里郝隆坦腹晒书的典故很有名,其实郝隆只不过是借鉴了普通人在肚子外面晒书的做法。宋代更制订了官方藏书的曝书制度,定期举行曝书会,不仅晒书,同时还举办图书文物展览和宫廷宴会,把晒书变成了一场图书嘉年华。
一种方法是用药物防蠹。一些植物枝叶或动物制品会散发出浓烈的气味,驱赶昆虫。把这些东西夹在书里,或榨取汁液染纸,或制成香薰,就能起到防止虫蛀的作用。古人用黄檗树汁染纸以防虫,称为“染潢”,亦称“装潢”,今天装潢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染后的纸发黄,这又衍生出一个词叫“黄卷”。在古人的读书生活里,黄卷和青灯是标配。广东地区气候潮湿,虫害猖獗。当地人用药物染过的橘红色纸作书的衬页,经久不蛀,这种衬叶被称为“万年红”。芸香散发的香味防虫效果很好,孙悟空在《续西游记》里最后能够战胜蠹妖,保全了唐僧从西天取回的真经,靠的就是芸香。古代公私藏书多用芸香防蛀,所以藏书的地方又被称作“芸台”。
还有一种办法最简单,就是经常翻书,把蠹鱼吓跑。王充《论衡》中说:“书卷不舒有虫。”谢肇淛《五杂组》说:“书中蠹蛀,无物可辟,惟逐日翻阅而已。”清人赵翼有一首《蠹鱼》诗,描写得最形象:“归里间无事,仍寻乱帙繁。蠹鱼走相告,此老又来翻。”你看本来这些书躺在乡间没人搭理,已经变成了蠹鱼们的乐园。哪知赵翼这老儿回到家里也不肯闲着,非要来翻书,逼得蠹鱼们唱“失乐园”。翻书这个办法说起来简单,却最难实行。清代文学家袁枚曾经写过一篇《黄生借书说》,批评藏书的人不读书,其中有一句成为名言:“书非借不能读也。”不读书,自然就把书让给了蠹鱼。从这一点来看,蠹鱼其实是个好东西,能够敦促人读藏书。管理学上有个名词叫“鲶鱼效应”,说的是在鱼池里放入一条凶猛的鲶鱼,其他的鱼就能够保持活力。读书界是不是也应该重视和研究一下“蠹鱼效应”呢?
还有一种十分高大上的方法,既不费力也不费钱。张岱在《夜航船》里记载有“司书鬼”名叫“长恩”,每年除夕的时候叫着它的名字进行祭祀,书就不会生虫。李汝珍的《镜花缘》里,则称之为“司书之仙”。鲁迅先生有一篇《祭书神文》,就是祭祀长恩的。不管是鬼,还是神仙,反正和脉望一样,是属于灵界的神怪。这是以神攻神法。我很好奇脉望碰到长恩是何种景象,古书里没有记载,只能按照关公战秦琼的套路去想象了。鲁迅先生《祭书神文》里面写长恩驾临书斋的时候“挈脉望兮驾蠹鱼”“导脉望而登仙兮,引蠹鱼之来游”,感觉画面是过于和谐了。
从当代的动物保护主义立场来说,蠹鱼被人类这样发狠诅咒、围追堵截、必置之死地而后快也很无辜。凭什么就许你们人类把书籍作为精神食粮享用,我们蠹鱼就不能把它作为物质之粮呢?须知我们本是以木为食的,你们人类把大量的木头变成纸张,侵占了我们的口粮,我们寻踪而来,拿回本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不是正当合理的吗?木头、纸张是我们的生活必需品,书籍是你们的生活必需品吗?就像你们人类说的,只许你们吃肉,不许我们喝汤吗?其实对于这个问题,2000年前的王充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王充《论衡·商虫篇》里说:“倮虫三百,人为之长。”由此言之,人亦虫也。人食虫所食,虫亦食人所食,俱为虫而相食物,何为怪之?设虫有知,亦将非人曰:“女食天之所生,吾亦食之,谓我为变,不自谓为灾。”……设虫能言,以此非人,亦无以诘也。
意思是说,人其实也是虫子。《大戴礼记》《孔子家语》里面已经说了,所有的动物都可以看作是虫子,人只不过是没有羽毛、皮毛、鳞片、甲壳的“倮虫”而已。都是虫子吃食,凭什么不能一视同仁呢?同样都是吃老天爷给的东西,凭什么你们吃就是理所当然,我们吃就变成了闹灾呢?人面对这样咄咄逼人的辩词,恐怕要哑口无言了吧。
尽管在很多人眼里蠹鱼令人讨厌,然而喜欢蠹鱼的人也不在少数。不管是出于果腹还是成仙的目的,蠹鱼以书为家,嗜书如命,这一点就足以让那些爱书人产生好感了。唐代韩愈《杂诗》云:“岂殊蠹鱼虫,生死文字间。”自比为蠹鱼。陆游藏书盈万卷,居室之内无处不书,谓之书巢。他有多首诗以蠹鱼自况,如“吾生如蠹鱼”“微生等蠹鱼” “宁作蠹书鱼”“尚了前生蠹简缘”“身世从来一蠹鱼”“蠹书身世元无憾”“蠹鱼似是三生业”等等。梁启超《壮别二十六首》云:“我性有奇癖,贪痴似蠹鱼。”张元济先生《赠静嘉堂藤田昆一君》诗云:“我是书丛老蠹鱼。”当代著名版本目录学家沈津先生的博客取名为“书丛老蠹鱼”。蠹鱼文化可谓代有传人,在当代继续发扬光大。
其实读者诸君都有把自己当成蠹鱼的经历。您先把下巴托住了,听我慢慢道来。咱们把读书叫作“啃书本”,说不好读的书“难啃”,是不是已经把自己比作蠹鱼了?当然您要是说比的是某种啮齿类动物,那就只好自便了。
读书人喜欢蠹鱼,与书打交道的商人也跟着沾光。商人在古代市民阶层里是垫底的阶层,是逐利的俗人。但李渔《十二楼》里说经商的人里面有“俗中三雅”:开花铺者,乃蜜蜂化身;开书铺者,乃蠹鱼转世;开香铺者,乃香麝投胎。不过李渔笔锋一转,又说蜜蜂但知采花,不识花中之趣;蠹鱼但知蚀书,不得书中之解;香麝满身是香,自己闻来不觉,其实该叫“雅中三俗”。书商毕竟还是商人,总不能和文人平起平坐,所以捧一捧还要压一压,不能叫他翘尾巴。
蠹鱼既然有同道,脉望自然也不乏粉丝。明代刘荣嗣《简斋先生集》中有诗:“性同脉望经书里,飞是鹪鹩榆枋间。”“酒索梅花笑,书同脉望看。”与此同时,也有以长恩命名藏书之处的,比如清代藏书家庄肇麟的书室名为“长恩书室”,傅以礼的书房名为“长恩阁”,相映成趣。如果要评选藏书家的图腾,脉望和长恩二者谁胜谁负,还真的很难说呢。
(作者系山东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