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爽

有一位老朋友，退休后爱上了写作。每写一篇，都会特别信任地发过来让我帮忙修改，每次都会有这样的嘱咐，“给我加几句好词儿啊”。

这位朋友在家庭负担较重的情况下参加自学考试，最终有了大专学历，这些经历既有时代的普遍性，又极具个人色彩。每次听她讲当年的故事，我都觉得特别有趣，也许是我作为记者的职业习惯，总觉得这种“小人物”遭遇大历史的过程中有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值得记录下来。

但这位朋友却一直遗憾于读书少，尤其缺少文学功底，觉得自己的文章太直白了。她让我加的所谓“好词”，是一些古雅的成语典故、诗词名句之类的，在她的认知里，文章中有了这些“好词”才会显得“有水平”。这位朋友还会经常给我发些微信群的截图，都是群里一些朋友的抒情性文字，有的文白相间，有的是自己创作的旧体诗，她常常会很羡慕地说：“你看他们多有才！”

对“好词”的执着，也许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从小学开始的作文教学中，背诵“好词佳句”就是一项重要内容，现在的中小学生，哪一个不能背诵出一大堆名言警句和诗词名篇呢？他们还会分门别类，就像机器猫一样，说到一个话题，就能拿出相应的好词佳句来。网络上的文章似乎更是如此，“吐槽”已经成了一种新文体，一两句话，语出惊人就够了，不需要长篇大段的论述，更不需要逻辑的自洽。

当然了，我不是在打击初学者的热情，把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无疑是好看的，也是令人羡慕的，在初学写作之际，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不仅是常情，也是可贵的追求。但是我仍然觉得，先把一件事情说清楚，才是作文训练的第一要务。这可能又是我这个作为记者的职业病了，因为我每天主要面对的不是优美的散文诗歌，而是大量的叙述性文字，最让我痛苦的事就是必须在众多杂乱的事实中把时间线和因果关系捋清楚，在叙事的过程中突然跳出来的抒情和不太恰当的成语、名言警句，常常让我有听别人唱歌跑了调的感觉。

大家都记得杜甫的名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倒是想再完整引用一下他的这段诗：“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比起“耽佳句”，我更欣赏杜甫老年之后“浑漫与”的状态，正如仇兆鳌对他的评价：“少年刻意求工，老则诗境渐熟，随意付与。”当然，这是一层更高的境界，但我在想，初学为文时的刻意求工，求的是什么？是好词佳句，还是叙述的清晰和逻辑的严谨呢？我认为是后者。即使诗词鼎盛的唐宋时期，非常讲求平仄韵脚，也有大文豪欧阳修批评过“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南宋词人吴文英的词之所以被人诟病“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就是这样的原因。到了今天，传递信息、说理论事更是大多数实用性文体的基本追求，在此之上，是观点的表达，然后才是对文采的追求。

相信有很多人像我这位朋友一样，在退休之后有写回忆文章的计划，我的建议就是不必把功夫更多地下在“好词佳句”上，你们经历的那些独特的故事才是最好的，也是对后世阅读者最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