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

辽宁日报 2019年07月25日

沙 爽

那一天,毫无来由的,我左耳后的神经开始抽痛。

世界卫生组织将疼痛分为五个等级:0度、Ⅰ度、Ⅱ度、Ⅲ度和Ⅳ度。我耳后的间歇性痛感,只能列入Ⅰ级。但是它像一只恶作剧的兔子,每隔十几秒钟到一分钟,就突地跳出来,在虚空中做出各种鬼脸,然后悄然隐入黑暗。它出现的部位,接近颈部大动脉,耳后淋巴结也在那儿。究竟是什么病灶引发痛感?百度给出的答案让人触目惊心:面瘫前兆;三叉神经痛前期症状;中耳癌……人到中年,镜子里的这张脸几近分崩离析,左半张脸和右半张脸,再也不肯把自己当成对方的镜子——这是不是意味着,潜在的面瘫早已发生,而我始终浑然不觉?

2004年,国际疼痛学会将“疼痛”列入“人类第五大生命体征”,其余四项分别为呼吸、脉搏、体温和血压。这四者指标明确,少了哪一项,都可认定生命死亡。

但是疼痛不太一样。疼痛源自知觉,缺乏非此即彼的明确分野。一个简捷的例证是:当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进入静脉麻醉状态,他仍然有呼吸、脉搏、体温和血压,但是唯独没有痛觉。或者,一部分植物人也与之相类——在某些情境下,生命的自我保护机制是否会自行开启对疼痛的屏蔽功能?

我始终记得那一年的夏夜,我弟弟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不醒。我和母亲在床前陪护。旁边的病床上躺着另一个男人,从头到脚缠满厚厚的绷带,在绷带细密的缝隙之间,不时传出重伤野兽般低沉绝望的哀号。据说男人被卷进了工地上的搅拌机里。他的妻子被夜色和山路阻隔,而他的生命,已提前终结于医生们的摇头叹息。护士说,他已失去全部意识,但是我疑心,巨大的疼痛仍不时渗进意识的裂隙,从他的腹腔深处挤压出这让人战栗的悲鸣。那个夜晚因而深埋于我生命最暗黑的记忆。是的,头顶的日光灯太白太亮,使窗外的夜色成为虚无,而玻璃窗变成一面清晰的镜子,照见身后病床上雪白的人形。他的白与床单的白融为一处,仿佛要消隐在那虚白之中。但是无论面对哪个方向,你都无法假装看不到他的存在。就如同,无法假装看不到他正被剧痛围裹,或者说,他正独自环绕着他的剧痛,宛若被自身重力吸附在一起的两颗行星。这是没有意义的等待,没有意义的承受。放弃吧,你想要告诉他。这等待的代价过于巨大,你为他的固执而感到悲痛。以至于,你忍不住想要帮助他结束这痛楚,即使明知道无法逃脱罪愆。以至于在离开那个房间之后,你有一种从地狱中脱身的轻松,并为此而暗自羞愧。

那么,什么样的忍耐才是有意义的?多长久的余生,才值得以忍痛来交换?

后来的某一天,我在半夜时分惊醒——来自胸腔的疼痛出现在睡梦之中,但是突然的醒来,有一部分是源自惊恐——在半睡半醒之间,我意识到自己患上了致命的急症。那痛是一把钝刀,从胸腔的深处斜斜捅到腹腔,然后撤回去,又捅回来。是哪个器官出了问题?难道,会是心绞痛?

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这样孤独而突兀地死去,平生第一次,我感到了恐惧。那一年我25岁,自以为对生死并不介意。但是在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恐惧和疼痛让我身体僵直。我不敢动。如果我起床,走到卧室门口,开启吸顶灯,这一系列动作会不会让我体内的那把刀子变得更为巨大?

黎明的天光到来得如此缓慢……我还活着。而疼痛仿佛随着熹微渐明而渐渐隐退,或者仅仅是,距离医生们上班的时间越来越近,疼痛所能制造的恐惧随之缩小了。

被确诊为十二指肠球部溃疡,我觉得硫酸钡泛起的古怪气味也不再那样让人恶心。在仪器里,我体内隐秘的疼痛显现出它的影子。某些缺口、斑纹、凹陷,像月亮上的环形山,连接成广阔的平面。渗出的血液呈螺旋状镶嵌在食物残渣中间,构成这疼痛中最直观的部分。在医生的探问中,它们被回想起来,让我知道,鲜红的血液经过肠道中的数小时旅行,会凝固成柏油般的浓黑。这是否意味着,疼痛的后续时态已脱离了现在时的原貌,看起来并没有初始时那样惊心。对于医生住院治疗的建议,我拒绝了,理由是儿子太小,需要看护。

而事实是,仅仅一周之前,刚满15个月的儿子患了肠梗阻。他吃下我递给他的一个柿饼。未经咀嚼的饼块越过胃管,堵塞住了纤细的肠道。连续两天,他无法排便,也不再吃东西。他有限的词汇量表达不出身体内部的感受,疼痛,这个外部词汇所代表的意义,还没有与他的大脑联结贯通。他坐在医院的病床上,那么小而无助的一个人形,年轻的医生们进来查房,一眼看到他,就忍不住微笑。他们俯下身体问他:“肚子疼吗?”他摇摇头。“感觉好点了吗?”他还是摇头。

此后直到成年,他再也不吃柿饼,甚至对柿子的味道也产生排斥。通常来说,15个月,大脑的长期记忆细胞尚未生成,但他的身体以某种我所不了解的方式,记住了这一场病痛,甚至包括痛楚起点处的食物——如同所有生物通过基因传承下来的记忆,既无法否认,又难以证明。

大概每一位母亲都经历过那种焦灼。面对生病的幼子,母亲的天空是塌陷的,从宇宙深处激射而来的粒子击打在她的内心。那些在仪器中显影的孔洞、凹陷和褶皱,于儿童病房里的48个小时中业已生成。而疼痛是滞后的,像某些种类的癌症,往往到了晚期,患处才会以迟到的疼痛发出预警。

生命在疼痛中开启,只有死亡能将它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