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众筹生活

辽宁日报 2019年07月22日

张永涛

提示

《杜诗镜铨》卷七有相连成组的九首诗,是杜甫初到成都营建草堂的实录。为建草堂,杜甫发起众筹,朋友纷纷认筹,有人出钱,有人出物,甚至后来草堂受损修缮时,还是依靠众筹。但靠众筹过活不容易,历历载籍,多少众筹发起人如姜夔、如《红楼梦》里的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都被人讥议为“打秋风”的清客,何以杜甫能对此免疫呢?

《杜诗镜铨》卷七有相连成组的九首诗,是杜甫初到成都营建草堂的实录。组诗诗题《卜居》《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兼遗营草堂资》《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栽》《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诣徐卿觅果栽》《堂成》,除首尾两诗分咏选址、竣工外,其余七首都是向成都附近的友人寻求资助的。有人出钱,王司马“忧我营茅栋,携钱过野桥”。有人出物,向萧实要桃树,“奉乞桃栽一百根”;向韦班要松树、要瓷碗,“为觅霜根数寸栽”“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向徐卿要果树,“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这帮朋友都很给力,草堂建成,周围桤木成林,竹笼烟露,有《堂成》一诗为证:“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一句话,杜甫草堂,是众筹的。

这众筹的草堂还有后续的故事。草堂六位认筹人王司马、萧实、韦续、何邕、韦班、徐卿,前五位官职姓名判然,最后一位徐卿却仅是模糊的敬称。明末清初的学者朱鹤龄疑此徐卿是剑南兵马使徐知道,为后来浦起龙《读杜心解》、仇兆鳌《杜诗详注》、杨伦《杜诗镜铨》所遵从。草堂建成两年后,就是这位徐知道在成都举兵叛乱,杜甫一家避走梓州。叛乱虽很快被敉平,但因种种原因,杜甫两年后方始重回成都。或许杜甫不想在自己的诗中表现出曾与朝廷叛臣有瓜葛,所以故意在诗题中做了模糊处理。

经历一场兵燹,又长期无人打理,草堂只怕日渐颓损荒芜。半生流离的杜甫,对这座给自己带来一段美好时光的草堂有着深厚的感情,在外避乱期间不断念叨着他的桤林竹林松树桃树:“东林竹影薄,腊月更须栽”(《舍弟占归草堂检校聊示此诗》)、“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寄题江外草堂》)、“高秋总馈贫人食,来岁还舒满眼花”(《题桃树》)。等终于回到成都时,草堂果然是“开门野鼠走,散帙壁鱼干”(《归来》)、“避贼今始归,春草满空堂”(《四松》)。面对此情此景,杜甫又兴起他那标志性的感叹:“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飘摇风尘际,何地置老夫。”(《草堂》)

草堂显然需要重修,只好又是一场众筹。这次杜甫没再写哪些朋友帮了忙,而是对着一位许诺认筹,但资金未到位的朋友开了一通玩笑:“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赀。昨属愁春雨,能忘欲漏时。”(《王录事许修草堂资不到聊小诘》)似嗔似谑,一派烂漫,化借钱之窘为天真自然,也只有杜甫做得到了。

其实不仅营建修缮草堂,杜甫一生基本都在寻求和接受着他人的帮助和接济。年轻时写过很多干谒诗,希望在仕途上得到汲引,但基本没什么效果。等到辞官一路“漂泊西南天地间”时,在生活上寻求接济的诗就多了起来,居蜀期间,严武、高适、岑参都对他有过帮助。离开成都后,杜甫能在夔州定居三年,主要也是靠当地都督柏茂琳赠送的40亩橘园提供生活来源。

靠众筹过活不容易,一个拿捏不好,就成了打秋风的清客相公。姜夔布衣终身,游走于清贵之门,按本人自述,范成大、杨万里、萧德藻、朱熹、辛弃疾、楼钥、叶适等人都曾对其施以援手。《暗香》《疏影》两阙咏梅词就是在曾做过参知政事的范成大府上写的,词前小序云:“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词写得确实好,但在他人家中长住,利用自身特长提升主人生活品位,多少总会贻人口实。

姜夔的字是尧章,这一名一字也易启人遐思,夔是尧舜时代的乐官,尧章当是“尧时乐章”的意思,终其一生,他竟真的以音乐和文学才能换取衣食。姜夔说自己“万里青山无处隐,可怜投老客长安”,他的词可纪年的不过70余首,竟写于20多个地方,这说明他没有自己的固定居所,一直转徙于资助者之门。王国维对姜夔的评价极其苛刻,如“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白石有格而无情”,唯一的褒扬乃是姜夔对自己合肥恋情的真情流露——“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细品王国维之评语,他认为姜夔格调虽高却乏真情,技术虽高但格局小、境界低,不脱清客本色,甚而更进一步讥议其为人:“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

连姜夔这样的高手都要面对严厉指责,又何况他人呢?或许正因年轻富贵时见惯了那些有姜夔之行,又无姜夔之能的人,曹雪芹才会故意为贾府清客起名詹光、单聘仁、卜固修,不动声色地讽刺了这类人物的三大软肋:沾光、善骗人、不顾羞。

同样是众筹,为何有人被认为在情在理,有人就成了打秋风呢?端在格局不同。把众筹作为谋生的手段,格局就小了,清客们想着“独善其身”,攀龙附凤,追名逐利,用钱理群的话说,这是一群过着寄生生活的“精致利己主义者”。而杜甫,拙于谋身,却敏于谋众,不论穷达,都要兼济天下,他自己的茅屋破了,却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自己的儿子饿死了,却想着“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公式洞不可掇。”这简直是把自己奉上了理想的祭坛。

杜甫,在谋生问题上不敏感不积极,但他把自己的生活与人类和历史连在了一起,所以为生活众筹时能做到毫无机心。正如《列子·黄帝篇》的海上之人,在他不存机心时,每天早上海鸥都与他嬉戏游玩,但当他听从父亲的话,想抓一只海鸥时,就没有一只肯落在他身边了。众筹时,清客是有机心的,杜甫是无机心的。因着这无机心,募筹者心安,认筹者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