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静
提示
两晋南北朝时期的“纸贵”事件中,有一个有力推手——“传写”:读者从市场上购买纸、笔、墨等材料,抄写复制文本。左思等作者完成作品后,没有交给书商去卖,而是任由读者从市场上买纸来抄,贵的是纸,而非作品,经济收益与作者无关。魏晋南北朝时期,纸已完全普及,“纸贵”是作品在短时间内、某个特定空间内,突然引发传抄热潮而造成的短期纸张供应不足现象。
西晋士人左思,构思数年,写成《三都赋》,未引起时人关注,左思遂将文章拿给名士皇甫谧看,皇甫谧赞赏此文,为《三都赋》作了序。其后,中书著作郎张载为《三都赋》中的《魏都赋》作注,中书郎刘逵为《吴都赋》和《蜀都赋》作注。司空张华也专门出言赞叹此赋。各路名人的推重,遂使《三都赋》名声大振,“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这就是历史上十分有名的“洛阳纸贵”之事。除《三都赋》外,两晋南北朝时期,“纸贵”之事至少还出现过三例:
庾仲初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世说新语·文学》)
殷淑仪……及薨,帝常思见之……追赠贵妃,谥曰宣……谢庄作哀策文奏之。帝卧览读,起坐流涕曰:“不谓当今复有此才。”都下传写,纸墨为之贵。(《南史·后妃上》)
邢卲,字子才……自孝明之后,文雅大盛。卲雕虫之美,独步当时,每一文初出,京师为之纸贵,读诵俄遍远近。(《北齐书·邢卲传》)
两晋南北朝时期的四例“纸贵”事件,以左思《三都赋》最为有名,“洛阳纸贵”在汉语中也固化为一个成语(典故),大多用此来比喻作品流传之广和受人推重。
实际上,“纸贵”之事,值得更为深入的思考。
“传写”引发“纸贵”
在上述事例中,作品均得到了名人推荐,最终引发“纸贵”。这一过程中, 除名人推荐外,还有一个更为有力的推手——“传写”:“豪贵之家竞相传写”(《三都赋》);“人人竞写”(《扬都赋》);“都下传写”(谢庄哀策文)。很显然,“传写”是造成“纸贵”的最直接原因。
何谓传写?简要讲,就是读者从市场上购买纸、笔、墨等材料,抄写(复制)文本,可以自抄,也可雇人抄(佣书)。“纸贵”事例中,“豪贵之家竞相传写”,当有佣书人的身影;“人人竞写”,自抄与雇人抄都会存在。在雕版印刷普及之前,文本的复制与流传,靠的是“传写”。“传写”是汉唐时期文字作品传播的最主要方式。
“纸贵”是“传写”中的特殊现象,体现的是“传写”对作品公众传播的巨大作用。士人传写这些佳作,在社会上引发了从众心理,跟风抄写,造成纸张供应不足,纸价上涨,产生了“纸贵”的轰动效应。
是“纸贵”而非“书贵”“文贵”
左思的《三都赋》、庾阐的《扬都赋》、谢庄的哀策文、邢卲的文章,这些作品,有的篇幅很长,如《三都赋》(《隋书·经籍志》著录为三卷),可以视作书籍;有的较短,如谢庄的哀策文,仅是单篇文章。但无论何种,在传播过程中,引发的都是“纸贵”,而非“书贵”或“文贵”。这与今天的作品传播情况有很大不同。
如果是“书贵”或“文贵”,经济受益者当是出售作品的一方,如书商或作者,这与今天的作品出版情况很相近,容易理解。但“纸贵”,告诉我们的是,左思等作者完成作品后,没有交给书商去卖,而是任由人们(抄写者)从市场上买纸来抄,贵的是纸,而非作品,获得经济收益的是纸张的供应者,与作者无关。“纸贵”之事放在今天,左思的《三都赋》、庾阐的《扬都赋》、谢庄的哀策文、邢邵的文章,都是当之无愧的畅销作品,除名声外,经济收益必不会少。但是,左思、庾阐、谢庄、邢卲,这四位畅销作品的作者,在当时,收获的仅是名声,并无经济利益。
“纸贵”与纸张供应问题
“纸贵”表明,纸张的供应跟不上市场需求,引发纸价上涨,“纸贵”的发生地均在都城,都城应是经济发达地区,那么,这是否表明当时的纸张供应有问题呢?
蔡伦造纸成功后的数十年,是纸的推广和应用初期,纸的产量不高,不易获得。那么,在蔡伦造纸成功200多年后,两晋南北朝时期,纸张依然存在产量不高、不易获得的问题吗?
如果单看“纸贵”数例,很可能会有上述疑惑。但综合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史料,就会发现,“纸贵”只是特殊现象,不能反映该时期纸张的真实供应情况。
首先,到东汉末年,纸张的供应已普及到地方与民间。东汉末年,山东半岛出现了一位民间造纸专家左伯,造出了比“蔡侯纸”更为优质的“左伯纸”。“蔡侯纸”产自皇家,“左伯纸”则来自民间纸坊,它标志着民间造纸渐趋成熟,说明造纸术迅速由宫廷向地方与民间普及。
其次,三国两晋时期,人们写信用纸,制作书籍用纸,写书法用纸,各级官方文件用纸,纸已完全普及到了全社会。如果纸张供应不足,如此大批量的用纸,是不可想象的。
第三,两晋南北朝时期,还发生过不少作品传写流传甚广之例,不妨拿来与“纸贵”对比一下。
裴郎作《语林》,始出,大为远近所传。时流年少,无不传写,各有一通。(《世说新语·文学》)
(谢灵运)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宋书·谢灵运传》)
(刘孝绰)辞藻为后进所宗,世重其文,每作一篇,朝成暮遍,好事者咸讽诵传写,流闻绝域。(《梁书·刘孝绰传》)
(徐陵)每一文出手,好事者已传写成诵,遂被之华夷,家藏其本。(《陈书·徐陵传》)
这些传写事例,均发生于两晋南北朝时期。可以看到,传写已能远至偏远地区和异域:“好事者咸讽诵传写,流闻绝域”(《梁书·刘孝绰传》);“遂被之华夷,家藏其本”(《陈书·徐陵传》)。传写也无分贵贱贫富,可直达底层民众。东晋时的《语林》,“时流年少,无不传写,各有一通”;南朝宋时,谢灵运的诗作“贵贱莫不竞写……士庶皆遍”。宋、齐时卞彬的“文章传于闾巷”,“庶人”“闾巷”指向的人际范围均属社会底层。如果纸张供应有问题,偏远地区、异域、底层人群等,最不易于获得纸张,而实际情况是,上述这些作品,通过传写,全部轻而易举地普及开来。这充分说明,纸张的供应在两晋南北朝时期不成问题。
那么,传写造成的都城“纸贵”,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笔者认为,这只能算作特例,是作品在短时间内、某个特定空间内,突然引发传抄热潮而造成的短期纸张供应不足现象,并不说明两晋南北朝时期的整体状况。直到唐代,依然有“纸贵”记载,元稹与白居易的赠答诗,“江南人士,传道讽诵,流闻阙下,里巷相传,为之纸贵”。唐代,纸业生产已十分成熟,纸张供应,早已不成问题。因此,元白赠答诗的“纸贵”同样是特例,这里的“纸贵”甚至有可能只是比喻用语,形容作品流传之广罢了。
本文有关“纸贵”的思考,尚属浅层,还有很重要的问题,有待更大篇幅和更深入的探讨。如在“纸贵”过程中,谁在传写?书商参与其中吗?作者在“纸贵”中获得了什么?在著作权层面有何启示?对于此类问题,本文所论只能算浅尝辄止,期待更多同好参与其中。
(作者系济南大学文学院传播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