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鸿烈
路,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不论是谁,从呱呱坠地那天起,都在跌倒爬起中学走路。人的一生,就是在走自己的路。只不过有的平坦,有的坎坷罢了。
小时候,我经常一个人走乡路、走山路。后来当了记者,也还是经常走乡路、走山路。小时候打下了底,从不打怵。走路也历练一个人的意志和心灵。
十几岁时,我几次去大姐家,70里路程,常常要走上一整天。第一次走得满脚血泡,走过几次,脚板就磨出来了。那70里路,一半是乡路,就是大车道。那时胶轮车少,路上走的多半是牛驾辕驴拉套的花轱辘车。路很窄,路面留着深深的辙印。路两旁长满了“车轱辘菜”,雨天过去,一个个牛蹄窝里都存着水。路上行人有挑担的,有背篓的,也有骑驴的。我从来不搭牛车,嫌它走得太慢。那另一半则是山路。荒山野岭,青草没膝,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山路行人稀,常常看不到一个人。
大姐家住在高高的影壁山下,深山老峪,几户人家分散在各个沟岔里,很少碰面。两山夹一沟,处处是石头。那里都是坡地,种玉米,无霜期短,产量很低。一条“上漏河”流经那里,影壁山人就饮这河水。河水清澈充沛,自西向东流,在沟外打个弯,转向东南,到了影壁山的阳坡,便叫“下漏河”了。漏河大概白白流了上百年,也许几百年,没听说有人张罗修座水库。
我从大姐家返回时,会挑着以物换得的几十斤玉米粒。路上遇到阴天下雨是常事。关山重重,林湿苔滑,踩着来时的荒径,走一程,歇一程,从早上走到黑夜,或从黑夜走到黎明是常事。行路难呀!
有一次走夜路,月上东山,我从大姐家往回赶。大姐劝说白天再走,我说:“得走呀,家里人等吃的呢!”上得岭来,找到路径。一弯淡月,几点疏星。“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我背过爷爷教我的辛弃疾词。开头两句是写清幽夜景的,我那刻身置其境,只觉冷月清光,阵阵阴风,荒山野径,树林簌簌作响,似乎有人跟随,不敢转身,哪里还有心思品味词境。
山路呀,岂止崎岖;山路呀,又是那样扑朔迷离。当回望时才知,哪有什么路径。一岭接一岭,一坡连一坡。只有走,只要走,前面就有路。
一个夏日,从大姐家挑着担子往回走时,还天气晴好,蓝天白云,半路上,突然阴风四起,浓云迅速聚拢,顷刻间,老天变了脸,天昏地暗,大雨如注,闪电把漆黑如锅底的天空撕出一道道口子,雷就在头上炸响。无处藏身,我趴在粮食袋上,紧闭双眼,等待暴雨过去。人在如此境地,也就豁出去了,只有向前走,没有退路。山雨来得快、走得也快。阴云散去,太阳出来了,山林被洗得清新怡人。我全身虽无一块干地方,但看到一道道水流汇成了一道道小溪,哗哗响着。林中小鸟叽叽喳喳唱起来。我挑起担子,一跐一滑地向前走。远望山峦,家越来越近了。生活会好起来的!想到这儿,脚步似乎轻快了。
“旧路青山在,余生白首归。”惦记山里人,乡愁不能忘啊。时隔70余年,我回乡来到桓仁二姐家。二姐已86岁。老弟来了,二姐高兴。在儿孙、女儿照料下,二姐晚年生活很幸福。“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二姐听说我要重走小时候走过的山路,倒也赞成。第二天,甥男甥女、甥孙陪我进山。70年沧海桑田,一切变了模样!柏油路虽不太宽,却一直修到影壁山沟里。当年走的山路,长满了庄稼,看不到旧时的荒径。茅屋草舍不见了,村民住房大多是青砖红瓦房。路上遇到一位放牛老汉,交谈中,他告诉我,他80岁了,见过这里的一切变迁。如今大家都富裕了,很多年轻人都搬走了。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掩饰不住他的幸福。他说,身体很硬朗,闲不住,揽几头牛放放。
影壁山再高,也挡不住家乡人致富的脚步!
这天时雨时晴,五颜六色的山分外妖娆,漏河水更充沛了,小桥农家便是山里的一道风景。农民正在掰苞米,收成不错。有几户人家在路旁开了饭店。已是中午,我同孩子们进了一家以豆制品为主的小饭店,吃得挺实惠。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心情好,有感于诗的意境。村里立了路灯,零散人家到处都有,个别的盖了小楼。门前是柏油路,不时有去山外或进城的客车经过,外出十分方便。我过去要走半天的路,现在一二十分钟就到了!真是换了人间啊!
归来的路上,我顶雨拍了很多照片。回想当年进山爬岭的情景,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不能忘记走过的路。
怎能忘记走过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