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种子里的 故乡

辽宁日报 2019年07月03日

晓 寒

一个人的故乡,不管大小,都是从一粒种子开始的。当我们的祖先在黝黑的泥土里播下第一粒种子,故乡便已具备了雏形。

断断续续地想着这些的时候,我正走在一个老种子博览园里。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上午,初夏的阳光像春天的雨水一样泼洒下来,地面微微冒起的水汽里,流动着金色的光辉。在风的怂恿下,潮湿的泥土味伴着叶子和花朵的气息在四周蠢蠢欲动。这个以老种子命名的博览园处在一大片稻田的中央,所种的蔬菜和瓜果用的都是老种子,它们不像杂交过的种子那样,破土之后便开始张牙舞爪,呈现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然后一路高歌,向这个夏天宣泄着成长的欢乐。恰好相反,我所看到的情形有些冷清,似乎配不上夏天毫不掩饰的锋芒。茄子才开出紫色的花朵,稀稀拉拉地躲在叶子的背后,米粒儿大小的辣椒静静地坠在枝丫上,黄瓜呢,比手指头大不了多少,头上那朵黄花还没凋谢,像刚刚从花市上精心挑选的佩饰。上面那些细密的刺,隐隐约约,暴露了它的羞涩和桀骜。相较于大棚里那些反季蔬菜的你推我挤、剑拔弩张,这里的一切都是克制的、内敛的,像那些拿惯了锄头的农民,整天弯着腰面对着泥土,从日出到日落,除了累了坐下来抽一袋烟,接受一阵风的抚慰,漫长的日子都用沉默来打发。直到岁月掏空了他们的身体,剩下一张皱纹编织的壳和阳光一样干枯的肌肤。

我沿着田间的沙石小路慢慢向前走着,这条路可以把我送进园子的深处。我一路经过藤蔓牵着丝绦的南瓜、叶子如新柳般鹅黄的苦瓜、毛茸茸的西红柿苗,目之所及都是绿色,以一种缓慢、沉稳却又不依不饶的节奏向我涌来,以它们目前的长势,还无法完成对我的包围。我走在这从容的绿色里,风没有方向地吹,布谷鸟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歌唱,幽蓝的远山像海岸一样在眼睛里逶迤。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感觉,就像又一次回到了儿时的故乡。

南瓜藤信马由缰地爬过杉皮屋顶,有些调皮的南瓜心不在焉地吊在屋檐下,如放大后的风铃。池塘边的丝瓜顺着架在空中的稻草编织的绳子一路向前,它小心翼翼地、紧紧地抓住绳子,生怕一不留神掉下来,水灵灵的丝瓜直直地悬着,像一排吊着的娃娃。扁豆把竖起的竹丫遮得严严实实,在某一个早晨,变戏法般地举起一串又一串紫色的花朵,形成了一道高高的长长的花篱。在那些荧光灿烂的夜晚,顺理成章地成了纺织娘最理想的藏身之所,堆积的绿保障了它的安全,使它可以放开喉咙彻夜地歌唱。有时我会打着火把在花篱下辗转,它的歌声穿过火光,如一条无忧无虑的河流,而我就是找不到它停留的那片叶子,最终一无所获。

母亲又从山里回来了,时间这个雕刻家再一次把她雕刻成一个美丽的女人,她以孱弱的身躯和苦难鏖战了数不清的回合,始终没有被打败。她风风火火地围着这些瓜菜转,对好日子的憧憬洋溢在她那张线条柔和的脸上。她把那些瓜菜摘下来,用清水洗净,拌着茶油炒了,满屋子都是清香。她笑着用那条褪了色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举手投足之间,依稀残留着少女时代那份羞涩、无邪和天真。

一粒老种子把我从旷日持久的现实中唤醒,我沿着它那条秘密的路径撞开了记忆的大门。种子里的故乡完好如初,天空深情,土地葱茏。我走在软绵绵的泥巴路上,衔着青草的牛羊昂着头对着云朵叫唤,鸡鸣犬吠和蝉吟蛙唱从潺潺流水里传来,这些,都是我生命里不老的歌谣。

这里种有400多种老种子,这些老种子都是园子的主人从不同的地方收集而来的,为了收集这些种子,他用了5年的时间跑遍了全国数不清的偏僻山村。这些曾经用来对付蛮荒、对抗饥饿,让人为之焦虑和欣喜的种子,在时间的洪流里慢慢失去了昔日的荣光。在这样的黯淡里,它们带着炊烟和牛粪的味道,带着火种与镰刀的气息、虫子的低吟以及一双长满老茧的手的余温在这里聚集,背负岁月和土地的深情、一代又一代人的汗水和情感,延续一条种子的血脉。它们将以一种坚守、以一种传统的舌尖上的味道来还原一个故乡。

故乡并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它无处不在,大地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故乡。每个人的故乡都不相同,哪怕来自同一个村庄,喝着同一口井里的水,彼此之间只隔着一堵墙。种子,就是故乡的雏形和浓缩。在这个园子里,在我的脚下,安放着这么多的故乡,每个人在这里都能找到故乡的影子。当我们离开这里,重新走进棋盘似的长街短巷时,不会觉得只是结识了一个梦幻,依然会有一些种子在我们耳边呢喃,我们会听到种子均匀地呼吸,像傍晚的风徐徐地吹过松林,那是它们在传递一个信息,我们的故乡并未消失,只是已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