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张旭的狂草作品《古诗四帖》——

原是作者飞笔“描画”桃花源

辽宁日报 2019年06月19日

本报记者 郭 平

核心提示

《唐张旭草书古诗四帖卷》是辽宁省博物馆馆藏的国宝。通过相关专家的解读,记者了解到如何欣赏这件草书作品,以及其背后的故事,更了解到,有“草圣”之称的张旭,正是用这种如同云雾一般的狂草书法,为人们“描画”了特别神往的世外桃源。

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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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四帖》写的啥

《古诗四帖》前两首为南北朝时期著名文学家庾信的《道士步虚词》。其一为:“东明九芝盖,北烛五云车。飘飖入倒景,出没上烟霞。春泉下玉溜,青鸟向金华。汉帝看桃核,齐侯问棘花。应逐上元酒,同来访蔡家。”

这首诗前四句写景,意思是太阳与月亮升起的东方,撑开如灵芝模样的伞盖,像烛光一样天光熹微的北方极地,行驶着五彩缤纷的车辆。时高时低,忽快忽慢地飞翔,进入倒影中,出没在烟雾彩霞之上。

中间用“春泉下玉溜,青鸟向金华”做过渡,引出了传说中汉武帝受到西王母宴请,席间想藏起仙桃核回去栽种,以及齐景公向晏子询问秦缪公赴海寻仙往事,最后说现在正逢正月十五上元节,我们也一齐去寻仙吧。

四首诗中,这一首用典最多,超凡脱俗,寻仙问道的意愿也最为明确。

庾信的另一首诗为:“北阙临丹水,南宫生绛云。龙泥印玉简,大火练真文。上元风雨散,中天歌吹分。虚驾千寻上,空香万里闻。”描绘了一幅神秘高远,壮丽美好的仙国宫阙画面。

另外两首为谢灵运的诗。《王子晋赞》的内容为:“淑质非不丽,难之以万年。储宫非不贵,岂若上登天。王子复清旷,区中实嚣喧。既见浮丘公,与尔共纷翻。”这位王子晋是东周灵王的太子,自幼聪明,博闻多识,并且敢于直言进谏,美名流传于世,可惜年仅17岁即夭亡。后世多有他登仙的传说。这首诗讲述了王子晋虽然贵为太子,善良贤德、公道正直,但还是不如仙界的人那样长生不老,所以他厌倦了世间的喧嚣,选择了与仙人同游。

《岩下一老公四五少年赞》内容为:“衡山采药人,路迷粮亦绝。过息岩下坐,正见相对说。一老四五少,仙隐不可别。其书非世教,其人必贤哲。”讲的是一个采药人在山林中的奇遇,反映了人们期望在那山林深处真能有一处仙人居住的地方。

张旭的向往:“隐隐飞桥隔野烟”

狂草书法运笔连绵,气势磅礴,盘曲转折的线条,看似随意留下的墨迹。然而狂草的作者写的内容是什么,想要表达什么?这是参观者对草书产生的普遍印象。

辽宁省博物馆馆藏国家一级文物《唐张旭草书古诗四帖卷》(以下简称《古诗四帖》)给人留下的印象即如此。省博物馆学术研究部主任、副研究员董宝厚觉得读懂这一重要文物不能急,需要层层揭开迷障,这样才能获得与文物的亲近感。

他首先指引记者察看《古诗四帖》书心部分。书心前面中部有一处宋宣和内府双龙圆印的左边月牙痕,在书心的第五段左边上有“政和”右半印,下有“宣和”右半印。紧挨书心的黄绢制成的后隔水右侧上面钤有“政和”,下边钤“宣和”二印,但是仅存左大半,在黄绢质后隔水与纸制拖尾上有一个完整的“政和”连珠印。

董宝厚说:“这几枚宋代半印和连珠印告诉我们,《古诗四帖》在北宋徽宗年间曾经为内廷所收藏,但是在其流传过程中,被人拆动过。”

据介绍,书画类文物的鉴赏,存疑容易,证真难。这其中的原因在于“证真”需要把文物的内容、风格、流传等梳理清楚,证明其真实准确,而存疑则只要找到文物的一处疑点,便可以发表观点,甚至很难被人驳倒。

因此,在书画鉴赏领域,对于《古诗四帖》这一文物精品,争论声从古至今一直存在,当然这种争论也在推动文物鉴赏研究的不断深入开展。

董宝厚说:“对于普通参观者,或者书法爱好者而言,由于唐代著名书法家张旭存世作品稀少,《古诗四帖》是目前发现的与史料所载张旭草书风格高度一致的墨迹本,它已经被人们当作学习和欣赏张旭草书的重要参照。”

也就是说,《古诗四帖》给人们提供了一个走近张旭的唯一机缘。

张旭生活在唐朝由盛转衰的历史时期。大唐盛世,文化艺术空前繁荣。在书法领域,以张旭、怀素为代表的书法家将汉代兴起的草书艺术发展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他们写草书不仅是为了书写的简便、快速,还融入了个人的思想感情。

那么,在《古诗四帖》中,张旭着意追求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境界?我们不妨先读一首他的代表作《桃花溪》,诗文为:“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清代学者、《唐诗三百首》编者孙洙评论这首诗说:“四句抵得上一篇《桃花源记》。”

这是一幅绝妙的山水画。诗的起笔画远景:深山野谷,云烟缭绕,透过云烟望去,那横跨山溪之上的长桥忽隐忽现,似有似无,恍若在虚空里飞腾。境界幽深、神秘,如入仙境。接着画近景:水中露出嶙峋岩石,如岛如屿,那飘着片片落花的小溪上,有渔船在轻摇,景色清幽明丽。其中一个“问”字,让诗人也进入图画中,逼真地反映出诗人急切向往而又感到渺茫难求的心情。

仅仅从文字的内容上看,《古诗四帖》与张旭的诗作有着异曲同工的意韵。

《古诗四帖》的书心部分用狂草书体抄录的四首诗,前两首为南北朝时期著名文学家庾信的《道士步虚词》的第六和第八首。后两首诗作是南北朝时期诗人、旅行家谢灵运的《王子晋赞》和《岩下一老公四五少年赞》。

通过读这些诗,研究者认为,《古诗四帖》中抄录的四首诗与张旭传世诗作都在指向一个想法,那就是作者对世外桃源的美好描画和向往。

书法诀窍:“真草用笔如锥画沙”

经专家研究分析,《古诗四帖》的书心部分采用的是古代非常名贵的五色笺,也就是花笺。

有史料证明,早在东晋时期,我国就已经出现了这种纸张。晋代学者陆翙编著的《邺中记》记载:东晋十六国时,后赵国君石季龙与皇后“在观上为诏书,五色纸,著凤口中,凤既衔诏,侍人放数百丈绯绳,辘轳回转,凤凰飞下,谓之凤诏”。

此后,南北朝时期的诗人徐陵在他编著的《玉台新咏》序言中有“三台妙迹,龙伸屈之书,五色花笺,河北胶东之纸”,反映了早于唐朝很多年,我国便有了花笺这种纸张。

当然,令记者震惊的是,与过去总感觉云里雾里看不懂不同,张旭的草书每个字都个性鲜明地摆在那里,它们脱去了楷书书法的笔画规范限制,却个个都保留了汉字的精气神,让你没办法不认识它们。

像“东明九芝盖”,中“明”字完全没有了楷书的棱角,看起来像是拥抱着的太阳和月亮,“芝盖”两字的笔画连在了一起,好像是一道波纹;“北烛五云车”中“云车”二字一气下来,那一道竖笔气势磅礴,几乎占用了两个字的空间。

关于张旭的草书技艺,唐代著名书法家颜真卿著有《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其中记述了他向张旭拜师求教的过程。关于用笔的方法,文中有张旭本人的讲述:“予传授笔法之老舅彦远曰:‘吾闻昔日说书若学,有工而迹不至。’后闻于褚河南曰:‘用笔当须如印泥画沙。’思所不悟。后于江岛,遇见沙地平净,令人意悦欲书。乃偶以利锋画其劲险之状,明利媚好,乃悟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着。当其用锋,常欲使其透过纸背,此成功之极矣。真草用笔,悉如画沙,则其道至矣。是乃其迹可久,自然齐古人矣。”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我的舅父陆彦远传授笔法时说过:“我过去听说学书法,有功夫深厚却不显露痕迹的说法”。后来听到褚遂良说:“用笔必须如印印泥。”想了很久也没有明白。后在江岛遇到那里沙平地净,就偶然用利器写下一些强劲险峻的文字,明利美好。从那以后才领悟到用笔就像用锥画沙,只有藏其锋刃,笔画才沉稳厚重,不至轻浮。当用笔书写时,经常感觉用笔锋透过了纸背,书法的水平才算达到最高境界。真草书法用笔,都像画沙,那么用笔的功夫就算到了极致。所写的书法可以久存,自然就达到古人才有的水平。

我们无法知道张旭是怎么做到力透纸背的,但是品读《古诗四帖》中的狂草书法,从其中的很多字迹,如“下”“齐”“花”等,墨迹凝重,确实有洞穿纸页后才会有的视觉效果。

唐文宗封“唐三绝”

人们熟知的是杜甫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中记载:“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尝于邺县见云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

但在后来人眼中,张旭典型的形象是酒后挥毫泼墨的狂放的样子。《新唐书》记载:“旭,苏州吴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

这段话讲的是张旭特别爱喝酒,大醉以后就大呼小叫地到处乱走,挥笔写字。有时候还用头发沾上墨汁书写。等他醒来看自己写过的东西,认为是神来之笔,再也写不出来。当时人都叫他“张颠”。

关于张旭书写的状态,很多诗人在诗作中进行描述,李颀在其诗作《赠张旭》中写道:“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

谈到张旭墨迹传世稀少的原因,董宝厚笑着说:“由于书画文物的特性,宋以前的真迹保留下来的很少。此外还有可能跟张旭的精品大多写在墙壁上有关系,建筑没有了,墨迹自然难以传世。”

《新唐书》还记述了张旭的一则小故事。

张旭担任苏州常熟尉的时候。有一个老人递上状纸告状,张旭在状纸上批示断案。过了几天,这个老人又来了。张旭责备老人说:“你竟敢用闲事来屡次骚扰公堂?”老人回答说:“我是看到你批示状纸的字迹奇妙,可以像珍宝一样收藏起来。”张旭听后感到惊异,问老人为什么这样喜爱书法。老人说:“先父学过书法,还有作品留在这世上。”张旭让他取来一看,确实是他见到的精妙书法。从此,张旭书法倍加长进,越发精妙。

据《新唐书》载:“文宗时,诏以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意思是说,唐文宗下诏,封李白的诗歌、裴旻的剑术和张旭的草书为“三绝”,“唐三绝”的声名由此传世。 (辽博供图)